许褚从阵腹里挟风而入。刀未至,气先压地。他不与吕布抢“杀”,他去“挡”。他刀横成墙,护着那一点点退路。吕布戟迎刀,金铁一合,“轰”的闷响把四下的雾震出圈来。许褚的力直,吕布的力圆;直与圆相扣,谁也不肯放那半寸。许褚肩背再沉,旗纹不动;吕布腰脊一松,整个人贴地滑出半步,戟杆一擦地,火星泼飞而不耀。二人一进一退之间,车栅已偏,人心已紧,甲墙已松。
“锁!”张辽突地一声低喝,像把一把无形的钩钩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就在这!”
锁的不是人,是“势”。势已在,须有人去“写”。
“写。”吕布把方天画戟平平推出,像在黑纸上划一笔极细的冷字。这一笔没有花,没有声,只有一线月光贴在锋上,像出鞘时刀背上那寸冷。戟锋从车栅最后一条链与两面盾之间不可思议的缝里穿过,像鱼入水,几乎不拂起浪。甲墙“咔”的一声腰断,车栅因移位略倾;鹿角先前被凿开的牙缝合不上。三处同时各开出一个人的宽度——一个人宽,足矣。
“陷阵——过!”高顺声音极轻,像不愿惊醒什么。十人如影穿廊,牛皮湿幕把门缝撑成风,暗暗吹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后列的士卒用手背在胸前各按了一下:我们还活着。
“追不追?”陈宫问。
“追影,不追心。”吕布把戟背上的血雾轻轻抖成几个黑点,“许褚背得住,徐晃斧还沉,张合剪影稳。——今晚不取命,取线。”
“取线。”贾诩笑,笑意冷,“等明夜拆骨。”
“撤——按静令。”吕布抬手。三面旗各做极小的手势:左收,右撑,中稳。整军皆知:收的是刀,撑的是门,稳的是心。
然而“撤令”的回声在云下绕了两道,第二道回得太快——第三手还在。张辽耳尖,立刻压声:“鼓不听,旗为信!”
三面旗手眼不斜,手不抖。曹军阵里某一小队小校误听回声,旗杆往后一摆,后列错了半步。魏延的短刃恰此时抹那半步“空”,没有血,只有半步疼。张合眼神一凝,翼前半步,不使缺口放大。他背汗微下,却稳。他知道,对手在“试”。
“稳。”曹操在旗后半步低声。他不看天,只看地,看人脚下的泥与根。他知对面“穿心”已成,便收心,不乱。他的眼里只有两个字:记与忍。
——
“收。”吕布一字落下。湿幕缓缓合上,风在门后像一只被安抚的小兽,呼吸不再发颤。陷阵营十楔一个个换人固守,楔以麻绳串起,如十枚藏在夜里的黑牙。赵云退回幕后,抚马鼻,马吐一口白雾;黄忠收弩弦,把第七根“叭”的落点刻在竹片上;甘宁从车底把最后一枚倒挂的链一个猛扯,链飞起,“当啷”一声被他接住,递给旁人:“记着,‘弯’在这儿。”魏延把短刃塞回臂套,冲高顺笑了笑:“还想再咬半口。”高顺笑,不言。
吕布看一眼石脐隘外的月色:月正好,不明不暗。江东那边鼓不鸣,幕内有光影移动,像人在将灯芯按低又按高。他忽觉胸口里有一丝极细的“嗡”,像昨夜在铁上听到的那一丁点回声,但比昨夜更深、更沉。他把手放在戟背那一线细纹上,轻轻一抹,铁冷,声止。他忽地笑了一下,不是对谁,是对自己的“念”。
“今夜一戟穿心,线已至。”他低低道,“明夜拆骨。”
“主公。”张辽压声上前,眼皮底下有血,“江东鼓下,周公瑾立;幕里另有一扇羽,下笔静,风识之。”
“卧龙。”陈宫会意,目色一粟,“他会来。”
“会来。”贾诩笑意更薄,“他与公瑾皆不欲火烧‘无谓’,却有人要借天烧‘祭’。——他们会来。”
吕布点头。他把戟往桅后轻轻一靠,铁尾在木上“咔”的一声,像把一口气钉住。他望向江东幕角,那里有风从缝里探头,又缩了回去,像个少年不敢进门又不忍走。他忽然道:“今夜收兵,三更后,我往江东帐。”
陈宫、贾诩齐齐抬眼。贾诩道:“今夜你去,是‘问’。”
“问天。”吕布很轻。
“问天不问人。”陈宫接,“问人易误,问天易伤。”
“我问‘算’。”吕布笑,笑意极淡,“天命,不过人心平均数。——我看今夜,这平均能偏几分。”
——
收兵之令传下去,并州营像合上了一口严丝合缝的盒子。无人喧,无人喜,只有湿幕在风中一张一合。阵外,曹营也收了声。许褚背旗立在泥脊边,肩背仍旧,不问“输赢”,只问“稳不稳”。徐晃斧背横胸,目光不动;张合长戟竖地,风把他衣角往后轻轻一扯,他不理。曹操把扇丢在案上,手指扣着扳指,轻轻一滑,目光由“阵”移向“天”。天上没有星,只有云脚微红。他忽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夜雨,雨里有人说:“兵,不争天。”他合上眼,又开。
——
三更,江风寒得像水从骨缝里走。并州中军大帐只留一盏油灯,灯心被剪得极短,焰浅而稳。吕布披一件黑衣,戟横臂弯,步出帐门。高顺在帐外等,抱拳:“护?”
“不。”吕布摇头,“你守门。”
高顺要言又止,终究退后一步:“诺。”
吕布沿着焚舟幕投下的阴影去,步子并不快。他在每一段“黑”与“灰”的缝里停一下,像在听什么。石脐隘上,龙牙换守,楔稳如初。湿幕边,高顺的人正以掌背擦去幕沿的盐白,指背一圈雪,像冬天贴在树皮上的霜。吕布未回头,只抬手,指节在戟上敲了三下——停三拍——又三下。风承认:今夜的鼓仍在这里。
他走入江东营与并州营之间那条天生的暗缝——焚舟幕、湿幕与云脚拼出的缝。月色在这条缝里像被人用袖子轻轻拢起,不亮,不灭。走到半途,有一阵很细的“丝丝”声,像针尖在帛上划过。他停下,侧头,笑:“风来。”
黑影里有人轻轻咳了一下,像被灯烟呛到。然后帘角一掀,羽扇的一角先进来,扇骨上有一道浅浅的裂痕。羽扇的主人步入,衣带无尘,目如秋水。他开口,声淡:“奉先。”
吕布点头:“孔明。”
又有一人,剑气如寒,玉粉在腰,玉已碎。周瑜在灯下目光如刀,刀背在冷水里蘸过,亮而直。他看吕布一眼,唇角冷:“不该来。”
“该。”吕布道,“我来问一问,天,是‘谁’。”
羽扇轻摇,扇风压住灯焰。诸葛亮道:“三言。”
吕布收戟,坐。陈宫在并州帐里忽抬头,仿佛听见什么竹节断裂的轻响,又没听见。他对贾诩道:“人到。”
“问天。”贾诩以笔端在竹片上轻轻一点,点在“明夜拆骨”的旁边,又添一行小字:三雄论天。
——
帐外风更硬,旗影被压成一片黑浪。高顺站在幕边,掌心贴着湿皮,感到风从下面钻进来,又从上面出去。他不知主公在帐里问了什么,只知今晚“穿心”已成,重围被戟画出一道细细的口子。那口子不大,却像人在胸口多了一只能开合的小门。他想起陷阵营十楔咬住石脐隘那一刻,心里有一点很小的热,自里往外冒。他低低道:“明夜拆骨。”
门后,龙牙十人的呼吸与门缝一张一合,合拍。远处,徐晃托着斧背坐在一块冷石上,耳边只有水声;张合站着,瞳孔收放极稳,像在夜里盯住一条看不见的线;许褚背旗,肩背在夜风里像山。曹操把扳指从指背推回虎口,闭眼,轻轻吐了一口气——压在胸口的“紧”放出来半寸,又收回去。
月色更薄,云脚更低。焚舟幕的红炭气终于凉了半分。今夜,没有大火、没有大吼,却有一笔极细的冷字,被一柄戟从重围上写了下去。那字写得不重,不张扬,却穿过去了。它像刀背上那寸冷,贴在每个人的心口上。谁热,谁痛;谁冷,谁醒。
吕布从江东帐出来时,灯焰忽一跳,又稳。他未留话,只把戟在门槛上轻轻一点。那一点像钉,钉在木里,也钉在风里。他对风道:“明夜,拆骨。”
风从他指缝里过去,像个少年探头看了看,悄悄笑了一下,又缩回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