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艺术中心为特邀观察员安排的住宿位于利马特河东岸一栋十九世纪改建的老公寓楼,三层,带一个小露台,正好能望见对岸金融区的玻璃幕墙森林。房间足够五人分住,装修风格是典型的瑞士式克制——大量原木、白色墙面、线条简洁的功能家具,唯一称得上装饰的是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幅抽象画,据说是某位本地艺术家对“货币流动性”的视觉诠释,画面上各种颜色的油彩如血管般交织蠕动,看久了容易引发轻度晕眩。
王铁柱放下行李后第一件事,是用随身携带的微型检测仪扫描了整个套房。“三个隐藏摄像头,位置分别在客厅画框右上角、主卧吊灯底座、以及卫生间排气扇格栅后。音频采集器两个,客厅一个,会议室一个。均为商业级设备,安装时间不超过七十二小时。”他汇报时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今日菜价。
“主办方挺热情啊,还包监控服务。”陆川挑了挑眉,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小铁盒,打开后里面是几个看起来像纽扣电池的银色薄片。他走到那些摄像头和麦克风的位置,将薄片贴在附近。“苏杭给的‘礼貌干扰贴片’,不破坏设备,但会随机注入白噪音和循环播放的瑞士民谣片段,保证收录的内容比菜市场大妈吵架还难懂。”
程砚秋已经将他的便携工作站架在了会议桌上,光屏展开,正在接入苏黎世的公共网络节点。“小生已初步分析‘穆勒共鸣器’的公开技术文档。其核心算法基于一种改良的傅里叶-小波双重变换,能将音频信号的时频特征映射到多维情绪向量空间。有趣的是,文档中多次提及‘集体无意识原型符号权重’,这明显融入了荣格心理学概念……”
莉莉安摘下那个改良版个人共鸣器,放在掌心仔细感应:“它在持续发出一种很低的、稳定的频率,像背景音。但刚才经过班霍夫大街时,它的振动模式变了,变得急促而杂乱。我能‘听’到它捕捉到的周围人群的情绪‘杂音’——焦虑、急迫、还有强烈的计算感,就像无数个大脑在同时进行心算比赛。”
陆川给自己泡了杯从纽约带来的茶包(他对瑞士酒店提供的花草茶持谨慎态度),走到露台边缘。傍晚的苏黎世华灯初上,对岸金融区的大楼灯火通明,无数窗户后可能还有人在加班,处理着全球某个角落的债务、衍生品或并购案。河面上游船的灯光倒影被水流扯碎,又重组,像极了那些金融模型里永远无法完全拟合的现实波动。
“系统,”他低声唤出界面,“分析穆勒博士提供的那份‘情绪热点’预测数据,找出最近的一个时间地点,我们要开始制造‘噪声’了。”
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展开:【已分析。最近预测点:苏黎世时间明日上午九点三十分至十点十五分,地点:苏黎世大学主楼前广场及相邻街道。预测‘情绪热点’类型:群体性焦虑集中爆发,可能与一场即将在该校经济系礼堂举行的‘欧洲央行非标准货币政策评估听证会’有关。届时将有学生团体抗议、媒体聚集、以及多名重要政策制定者到场。量化模型预测,该事件可能引发欧元区国债期货市场的短期异常波动。】
“听证会抗议……”陆川摸了摸下巴,“这确实是个容易情绪沸腾的场景。系统,如果我们要在这个时间地点制造‘干扰’,你有什么建议?要符合我们‘荒诞对冲’的特色,又不能直接暴露。”
系统停顿了约两秒,似乎在综合计算:【基于宿主团队现有能力及当地条件,建议方案如下:方案a:利用程砚秋研究员改良的‘积极频率定向发射器’原型机(需组装),在广场区域释放以‘安稳’、‘生长’等词汇为基础合成的‘情绪中和声波’,尝试对冲集体焦虑。风险:可能被专业声学监测设备捕获。方案b:通过本地网络节点,向聚集人群的移动设备匿名推送经过设计的‘荒诞信息’——例如,将听证会争议焦点(负利率政策)与瑞士特色(奶酪火锅熔点)进行类比分析的恶搞文章,或嵌入‘香菜奶茶币’购买链接的抗议标语生成器。风险:可能触发网络安全警报。方案c:物理干预——由王铁柱同志在广场附近设置一个临时摊位,免费发放添加了微量‘声波水’的‘安神草本茶’,并声称此茶依据‘古老东方金融智慧’配制,可平衡市场波动带来的心绪不宁。风险:可能因无证经营被驱离,或茶饮被送检。】
陆川听完,忍不住笑了:“系统,你越来越懂咱们的风格了。特别是方案c,老王摆摊卖安神茶,这画面想想就有意思。不过咱们初来乍到,还是从低调点的开始。程先生,你的定向发射器能临时搞出来吗?”
程砚秋从光屏前抬起头,眼睛发亮:“给小生一夜时间,利用此地所能购得之元件,可组装一简化版!功率覆盖半径约五十米,持续时间二十分钟左右。小生还可根据共鸣器原理,尝试将科科等鹦鹉的‘稳安咯’鸣叫样本融入声波基底,增强‘生命共鸣’特质!”
“好!那咱们就双管齐下。”陆川拍板,“程先生准备发射器,莉莉安负责现场情绪感知和指导目标区域。我和苏杭搞点网络小把戏,比如……做一个自动生成‘负利率与奶酪火锅相关性分析报告’的网页,匿名链接塞进本地学生论坛。老王做后勤支援,顺便考察一下现场卖安神茶的可行性——可以先不卖,就端着杯子在附近喝,做个市场调研。”
一直沉默的王铁柱点头:“我可冲泡一批试验性安神茶,成分以当地可购之洋甘菊、薄荷为主,添加微量声波水。饮用后之生理与情绪反应数据,亦可供程先生研究。”
行动计划初定。程砚秋立刻列出所需元件清单,苏杭通过加密渠道在本地电子市场下单,部分特殊元件则通过“非标准解决方案孵化器”网络在苏黎世的一个匿名协作节点获取——对方只问了一句“用途是否有趣”,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提供了取货地点和密码。
夜幕渐深,公寓里却忙碌起来。程砚秋在客厅地板上铺开防静电垫,各种元器件、焊枪、测试仪器摆了一地,他盘腿而坐,光笔在空中快速勾勒电路图,嘴里念念有词:“此处需加入缓冲回路以平滑频率跃迁……此电容值需调整以匹配苏黎世本地市电谐波特征……”莉莉安在一旁协助,她闭目感知着不同元件组合时散发出的微弱能量场变化,不时给出“这个组合感觉更平和”或“那个模块有尖锐感”的反馈。
陆川和苏杭则窝在书房里,对着屏幕噼里啪啦。“咱们这个恶搞网页,得看起来像模像样,”陆川指着草稿,“标题要正经中带着荒诞,比如《论负利率环境下埃曼塔尔奶酪最佳融化点与市场流动性之非线性关联:一项跨学科探索》。”
苏杭的虚拟形象正快速编写代码:“正在模拟学术论文格式,随机生成图表和统计显着性p值。已嵌入十七处隐藏的金融双关语和奶酪相关笑话。分享按钮直接链接到本地学生抗议活动的匿名聊天群组。另外,我通过监控本地网络流量发现,已经有至少三个不同ip段在对明日的听证会进行舆情预测和情绪标记,手法专业,应该就是‘量化先知’们的监测节点。”
“能反向给他们喂点假数据吗?”陆川问。
“可以尝试。但他们的系统很可能有异常检测机制。我计划在恶搞网页被分享时,附带一段经过加密、看似随机但实则有规律的数据包,这些数据包会被他们的爬虫捕获,解码后是一系列关于‘鹦鹉叫声频率与国债收益率曲线相关性’的伪造研究摘要。不指望他们相信,只要能引起短暂困惑和额外计算负担就行。”
王铁柱在厨房里安静地忙碌。他找到了附近一家亚洲超市,买到了干洋甘菊、薄荷叶,甚至意外发现了一小包枸杞(产地不明,但包装上写着“东方神秘果实”)。他将这些材料按比例混合,用从纽约带来的便携式水质优化器处理过的水冲泡,最后加入三滴程砚秋提供的声波浓缩液。茶汤呈淡金色,散发着奇异的、既有草本清香又隐隐有某种电子设备般“洁净”气息的味道。他先自己喝了一杯,静坐感受片刻,在笔记本上记录:“饮用后三分钟,心率下降约五拍每分钟,前额叶区域有轻微松弛感。对金融术语的瞬时烦躁阈值提高约百分之十五。持续观察。”
深夜十一点,程砚秋举起一个外观粗糙、约鞋盒大小的金属盒子,盒子表面伸出一个小型抛物面天线和几根接线。“简版定向发射器,完工!已加载科科‘稳安咯’样本及三种‘积极频率配方’调制波。电池续航约二十五分钟,有效半径测试值五十五米。可通过平板电脑无线控制频率组合与发射角度。”
莉莉安将个人共鸣器靠近发射器,闭目感应:“能量场稳定,有一种……温和的推动感,像春天的微风。比单纯的电子合成音多了一层‘邀请’的意味,而不是‘灌输’。”
“善!”程砚秋兴奋道,“此即‘生命共鸣’样本之效也!虽仅源自鹦鹉,然其生物性之灵动,已为声波注入活性!”
众人又核对了一遍明早的行动细节,分配了通讯频道和备用方案(包括如果被发现如何假装成“正在进行声学艺术实验的学生团体”),才各自休息。
陆川躺在陌生的床上,却没有太多睡意。他打开手机,看到哈德逊河谷那边弗兰克发来的日常汇报:“科科今天学会了‘淡定’这个词,是听老约翰打电话时说到的。它现在喜欢在喂食前喊‘淡定!淡定!’,然后抢食比谁都快。另外,温斯顿顾问来信,说他女儿艾米丽用咱们的音频包配合治疗,已经连续一周没有严重焦虑发作,学校老师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他还转交了一封艾米丽手画的感谢卡,上面画了一只蓝色的鹦鹉和一个小女孩,写着‘谢谢鹦鹉朋友让我安静’。”
陆川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他回复弗兰克:“告诉科科,它在瑞士有粉丝了,让它继续保持‘淡定’。另外,给艾米丽寄一份鹦鹉羽毛标本(消毒过的)和咱们的‘安稳生长’主题贴纸,算团队礼物。”
放下手机,他看向窗外。对岸金融区的灯火依旧璀璨,但此刻在他眼中,那些光芒似乎不再仅仅代表金钱与权力,也代表着无数像温斯顿顾问和艾米丽那样的普通人,在庞大系统里挣扎、焦虑、寻求安宁的日常生活。
“系统,”他低声说,“咱们做这些事,除了对抗‘天灾’和‘先知’,是不是也算在帮这些人,哪怕只是一点点?”
系统罕见地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约五秒,界面上才浮现文字:【根据现有数据,‘香菜奶茶币’社群成员的平均自我报告焦虑指数,较加入前下降18.7%;温斯顿顾问女儿艾米丽的焦虑发作频率下降72%;哈德逊河谷周边居民对‘鹦鹉叫声’的积极情绪关联度上升31%。这些是可观测的个体变化。但其是否构成统计学意义上的‘帮助’,以及是否与宿主团队的宏观目标具有直接因果关联,仍需更多长期数据。】
“你还是这么严谨。”陆川笑了笑,“但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数据。一张小女孩画的感谢卡,就够有说服力了。”
系统:【已记录宿主的主观价值判断。此类‘质性数据’在情感分析子模块中的权重已相应上调0.5%。】
陆川闭上眼睛。朦胧中,他似乎听到系统在背景里低声运行着什么,那声音不再是纯粹的机械嗡鸣,而像是……某种极其缓慢、尝试性的哼唱?调子很熟悉,有点像科科的“稳安咯”,但经过了电子化的重组和延展。
“系统,是你在……‘哼歌’吗?”他迷迷糊糊地问。
【系统正在进行音频处理算法的压力测试。检测到宿主处于睡眠临界状态,已调整测试音量至人耳不可闻范围。祝宿主休息充分。】系统的回复一如既往的正式。
但陆川隐约觉得,那“哼唱”并没有完全停止,只是变得更轻、更柔,像一段为他定制的电子安眠曲。
第二天清晨八点,团队在公寓用完早餐(王铁柱用当地食材做了改良版“金融稳定燕麦粥”,口感意外地不错),分批出发前往苏黎世大学区域。
九点十五分,经济系礼堂附近已经开始聚集人群。有举着标语、穿着印有“负利率吞噬未来”t恤的学生抗议者;有架起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也有西装革履、表情严肃的政商人士陆续入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兴奋和某种程度上的表演性愤怒。
莉莉安和程砚秋扮作一对来自亚洲的访问学者,背着双肩包,混在围观人群边缘。程砚秋的背包里装着发射器,天线巧妙地伪装成徒步杖的顶端。莉莉安戴着个人共鸣器和平光眼镜,看似随意地观察着周围,实则不断在通讯频道里低声汇报:
“抗议者核心区域情绪热度很高,以愤怒和焦虑为主,但有些浮于表面,像被煽动过的……媒体区情绪复杂,有职业性的亢奋,也有 cynicism(愤世嫉俗)……政策制定者入场通道那边,情绪场非常‘厚’且‘致密’,是长期高压决策形成的某种精神盔甲,但也掩盖着深深的疲惫和不确定感……等等,十点钟方向,那几个穿着休闲但站姿特别的人,他们的情绪场很奇怪,非常‘平整’,几乎没有自然波动,像是……被刻意调节过或者屏蔽了。”
陆川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可能是‘量化先知’的现场观察员,或者保镖。保持距离。程先生,准备启动发射器,先以最低功率覆盖抗议者外围区域。”
程砚秋扶了扶眼镜,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发射器启动,频率组合alpha,强度百分之十,方向指向抗议人群左翼……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