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吴普同

第16章 一车一车的土

吴普同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点点头。到了地里,吴建军今天窑厂歇工,也在。他正挖新的熟土,回填前面的生土坑。回填完了,新的生土又露出来了。

吴建军抡起锄头,继续向生土深处掘进。李秀云和吴普同则负责把挖松的生土装车。效率比昨天高了些。排车装满的频率也快了起来。

“普同,学着点,看妈怎么装车,土要拍实,堆得有尖儿,不能散。”吴建军一边挥汗如雨地深挖,一边指点着。

吴小梅人小力气弱,就拿着个小耙子,跟在哥哥后面,把散落的生土块耙到一起,或者帮妈妈把排车边上溢出的土往里拢拢。她干得很认真,小脸上也沾了泥道子。

“哐当!”一声闷响和吴家宝“哇”的一声大哭同时响起。原来是吴普同用力过猛,一锹生土扬出去,带飞了一块冻得结实的土疙瘩,不偏不倚正砸在蹲在旁边“监工”的吴家宝脚面上。

“怎么了?怎么了?”李秀云赶紧扔下铁锹跑过去。

吴家宝抱着脚,疼得眼泪直流。李秀云蹲下身,小心地检查,脚背上红肿了一片,好在没破皮。

“哭啥!谁让你不离远点看!”吴建军吼了一声,但眼神也扫了过来。

李秀云心疼地给儿子揉着脚背:“你凑那么近干啥!普同,你扬土也看着点人啊!”

吴普同看着弟弟红肿的脚背,心里一阵愧疚,嗫嚅着:“我……我没看见他……”

一场小风波后,吴家宝被勒令坐在更远更安全的田埂上“监工”,哭丧着脸。吴普同干起活来,下意识地多了几分小心,每次扬锹前,总忍不住先瞄一眼弟弟的方向。看着家宝抱着脚委委屈屈的样子,再看看母亲弯腰铲土时显露出的疲惫背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他胸口弥漫开来。他抿了抿嘴,握紧铁锹的木柄,手上似乎多了点力气。

“突突突……”一阵拖拉机有力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野的宁静。一辆崭新的、漆成深绿色的“东方红”牌小四轮拖拉机,冒着黑烟,威风凛凛地从地头的土路上驶过。开车的是村东头的张有福,穿着崭新的蓝布工作服,神气活现。他儿子张二胖坐在车斗里,得意地朝这边挥手。

“建军哥,嫂子,忙着垫房基呐!”张有福在驾驶座上高声打招呼,声音洪亮。

“嗯,拉点土。”吴建军停下锄头,抹了把汗,抬头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盖新房是大事!辛苦辛苦!回头要用车拉砖拉瓦,招呼一声啊!”张有福笑着,也没多停留,拖拉机便突突着开远了,留下一股浓重的柴油味和飞扬的尘土。

吴普同望着那远去的“东方红”,那巨大的车斗,再看看自家那辆破旧的、深陷在泥土里的排车,父母沾满泥土的裤腿和鞋子,一种巨大的差距感,像初春的寒气,悄然渗入心底。他默默转过身,拿起铁锹,更加用力地铲起生土来,仿佛要把什么憋闷的情绪都发泄在泥土里。生土块冰冷坚硬,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传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们说:“机器是好,烧油的,金贵。咱有咱的过法,一车一车拉,踏实。”

日子就在这单调重复的剥离熟土、挖掘生土、装车、运输中一天天过去。新宅基地上,生土堆渐渐有了规模,像一个不断生长的土丘。吴普同也慢慢摸索出一些门道。他知道生土哪里冻得浅些好挖,知道怎么用锹才能省力地把土扬进车斗,也知道在车后推的时候,如何看准车轮的轨迹,把力气用在最能使上劲的地方。尽管每次拉完车,肩膀、手臂、腰腿依旧酸疼,但他抱怨得少了。每当看到母亲独自拉车时那几乎弯成一张弓的背影,他就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只能更用力地去推车。

林老师布置的日记,成了他唯一能喘口气、整理心绪的小天地。油灯下,他依旧先在草稿纸上涂抹,再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把定稿誊写到那本珍贵的蓝色塑料皮日记本上。日记里的内容,不知不觉被那“一车一车的生土”填满了。

“**3月24日,阴。**今天又拉了四车生土。妈拉第三车的时候,天快黑了,我看她拉得特别吃力,后背都湿透了。我使劲在后面推,感觉车轮还是转得很慢。张二胖他家的拖拉机开过去,突突突的,一车能装我们十车。爸说,那机器烧油的,金贵…… 我们家,只能靠人。我要快点长大,力气大了,就能替妈拉车。爸把那些能种庄稼的‘熟土’回填了挖生土的坑,说那是宝贝。原来土也分好坏。”

“**4月1日,晴。**小梅今天也来推车了,她力气小,推得脸都憋红了,也不喊累。家宝脚好了,他还是坐不住,老想溜。被妈训了几句,老实多了。地基那边的生土堆,看起来高了好多。妈说,照这样干下去,再有大半年,应该能垫个差不多?我偷偷数了数,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拉了七十三车生土了。七十三……”

写到这里,吴普同停下笔,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浓重,村里大部分人家已经熄了灯,只有零星的几点昏黄光晕点缀着黑暗。他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村西北角那个日益增高的土堆,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记录着父母和他一锹一铲、一车一车的艰辛。他合上日记本,蓝色塑料皮在油灯下泛着微光。胳膊的酸痛依旧清晰,但心底,似乎有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正和那地基上的生土堆一样,在悄然累积,悄然成型。那是理解了土地的珍贵,也理解了父母肩上那份沉甸甸担子的重量。

窗外,寂静的村庄沉入梦乡,只有不知名的虫儿在墙角发出细微的唧鸣。远处,新宅基地上那堆日益增高的生土,在朦胧的星光下,沉默地勾勒出未来房屋模糊而坚实的轮廓。吴普同吹熄了油灯,爬上冰冷的土炕,钻进被窝。黑暗中,他睁着眼,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排车木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还有铁锹铲进生冻土时那沉闷的钝响。那声音,一声声,都像是夯在他心上的印记。

他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土墙粗糙的纹理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只有一股陈年的土腥气淡淡地萦绕在鼻端。这气味,白天在生土堆旁挥之不去,此刻在夜里,竟也如影随形。手臂的肌肉还在隐隐作痛。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指关节的僵硬和掌心被锹把磨出的薄茧。

七十三车。这个数字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每一车生土,都意味着母亲肩上深深勒进的绳索印痕,意味着父亲在窑厂劳作一天后,仍要挥锄的沉重喘息,也意味着他和小梅在地头奔忙的汗水。他想起张有福家那台突突作响的“东方红”,那巨大的车斗。差距是实实在在的。可父亲那句“咱有咱的过法,一车一车拉,踏实”的话语,连同那堆被精心保护的、深褐色的“熟土”,又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支撑。这个家,就像一辆巨大的、沉重的排车,正由父母咬着牙、绷紧全身的筋肉,一寸寸地往前拉。而他和小梅、甚至那个贪玩的家宝,都是这辆车后,那一个个小小的、用尽全力的推手。通往那个星光下土堆所代表的未来的路,注定还要撒满无数车沉重的生土。

夜更深了,西里村彻底睡熟。只有少年梦中那无声累积的土方,在星光下悄然丈量着一砖一瓦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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