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耀先与刘铭章刚刚化解审查危机，惊魂未定，罗家湾内部的暗流尚未完全平复，一场更为剧烈、影响更为深远的巨大风暴，已在天际酝酿，并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降临。民国三十五年春，一九四六年三月的重庆，雾气依旧缠绵不去，却已然带上了一丝暧昧的潮意。罗家湾军统局本部大楼内，人心浮动，比窗外的天气更加变幻莫测。抗战胜利的喧嚣早已散去，内战的阴影如同盘旋的秃鹫，而军统内部，围绕着战后权力格局的重新洗牌，暗流涌动得愈发剧烈。 郑耀先对“石板坡”陈记杂货铺的监视已持续月余，线索时隐时现，始终未能触及核心。刘铭章对异常信号的破译也陷入了瓶颈，那几组分离出的密码单元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串联它们的丝线。两人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不仅来自对手，更来自那座大楼最高处——戴笠的耐心似乎正在消磨。 三月十七日，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郑耀先刚刚听取完马奎关于杂货铺最新监视情况的汇报——依旧是一些可疑但无法定性的往来人员。秘书室的白若兰送来一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提醒了一句：“郑专员，局座下午的行程取消了，心情似乎不佳，您若有要事汇报，还需斟酌时机。” 郑耀先心中微动，道了声谢。戴笠取消既定行程，这本身就不寻常。他立刻通过内部线路联系刘铭章，想了解一下电讯处是否有异常动向，却被告知刘科长正在核心机房处理紧急事务。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郑耀先的心头。 翌日，三月十八日，坏消息如同瘟疫般在高层小范围秘密传播开来：戴笠昨日由青岛飞赴南京，途中座机失联！ 最初是“延误”，然后是“联络中断”，最后变成了“下落不明”。消息被严格封锁，但罗家湾内部的气氛已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各级官员表面上维持着镇定，私下里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毛人凤的办公室访客骤然增多，进出者皆面色凝重。 郑耀先第一时间下令“利剑”小组进入紧急状态，除继续监视“石板坡”外，增加对局本部关键区域和主要官员住所的外围警戒，严防有人趁乱兴风作浪。他清楚，戴笠若真有不满，军统这座大厦顷刻间便会地动山摇。 刘铭章在电讯处也感受到了这股暗流。内部通讯的加密等级突然提升，一些特定频率的监听任务被加密，连他也无法接触核心内容。他敏锐地察觉到，有几组之前沉寂的异常信号，在戴笠失联消息传出后，竟然出现了极其短暂而微弱的活跃迹象，仿佛暗处的观察者也因此被惊动。他立即将这一情况记录在绝密档案中，并未立即上报——在局势未明前，任何举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焦灼的等待持续了数日。各种猜测和谣言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恐慌如同无声的毒气，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三月二十一日，最终确认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再也无法掩盖：戴笠座机在南京岱山坠毁，机上人员全部遇难！军统之王，以这样一种突兀而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他权倾一时的时代。罗家湾内部瞬间被一种诡异的氛围笼罩——有真切的悲痛，有兔死狐悲的恐惧，但更多的，是权力真空所带来的、难以抑制的蠢动与贪婪。治丧委员会仓促成立，局内一片忙乱。在这片混乱中，毛人凤的身影显得异常活跃。他以戴笠老部下、主任秘书的身份，迅速接管了大部分日常行政事务，俨然以临时主事人自居。他频繁召见各处处长、地方区站负责人，或安抚，或拉拢，或暗示。郑耀先在这股旋涡中，保持着极度的冷静与警惕。他知道，自己这个“特别督察专员”的头衔，随着戴笠的陨落，已变得岌岌可危。毛人凤绝不会容许一个非其嫡系、且掌握着内部调查权力的人留在关键位置。果然，戴笠死后第七日，毛人凤在一处隐秘的书房召见了郑耀先。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人。“耀先啊，”毛人凤一改往日的含蓄，语气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锐利，“雨农兄遽然离去，实在令人痛心。如今局里群龙无首，外面虎视眈眈，内部也难免有人心思浮动。当此危难之际，稳定压倒一切。”郑耀先垂首肃立：“毛主任所言极是。”“你是个聪明人，也是能干事的。”毛人凤话锋一转，目光如锥，“之前有些小误会，过去了就过去了。眼下，郑介民那边，还有唐纵他们，都盯着这个局长的位子。我毛人凤在军统服务多年，不敢说劳苦功高，但自问对得起雨农兄，对得起组织。这个担子，现在需要有人挑起来。”他顿了顿，紧紧盯着郑耀先：“我知道你手里有些东西，关于内部的一些……不清不楚的事。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当前首要之务，是团结一致，确保军统平稳过渡，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更不能让‘家里’出了乱子。”话语中的暗示已十分露骨。毛人凤是要郑耀先停止内部清查，尤其是可能牵扯到他自己派系的“石板坡”线索，并以此作为交换，换取他在未来权力格局中的一席之地。郑耀先心念电转。硬顶，必遭清算，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潜伏任务也可能暴露。顺势而为，暂时隐忍，不仅能保全自身和“利剑”小组，或许还能借毛人凤之手，获得更有利的位置，为后续任务创造条件。这是一步险棋，却也是目前唯一的生路。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认同：“毛主任深谋远虑，耀先佩服。值此非常时期，自当以大局为重。耀先愿听从毛主任调遣，维护内部稳定，共渡难关。”他没有明确承诺放弃调查，但表态支持毛人凤，这已经足够。毛人凤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耀先，你放心，跟着我，绝不会亏待你。‘利剑’小组继续由你掌握，日后还有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你。”走出书房，郑耀先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戴笠的“孤臣”，而是毛人凤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必须更加小心地利用这新的身份，在更复杂的派系倾轧中，为“风筝”的使命寻找新的支点。 而在电讯处，刘铭章也感受到了风向的转变。赵德明变得更加趾高气扬，开始以毛人凤的亲信自居，对处内事务指手画脚。刘铭章则愈发沉默，将“蛛网”小组的工作转入更深的地下，所有关于异常信号的研究资料都被加密隐藏。他像一只敏感的蜘蛛，在网中静静等待，感知着外界最细微的震动。 戴笠殒命，军统的天空风云突变。旧的秩序轰然倒塌，新的权力格局在混乱与算计中艰难重塑。郑耀先选择了暂时依附，刘铭章选择了深度潜伏。双星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审慎地调整着各自的轨迹，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更为剧烈的时代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