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在燃烧。
不,更准确地说,是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崩解。
巨大的炮石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每隔半个时辰,便会从城外蜀军阵地飞起,划过阴沉的天空,狠狠砸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城墙上。每一次撞击,都引发一阵沉闷的震颤,砖石灰泥簌簌落下,新的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在墙体上蔓延。
城内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侥幸未毁的屋舍门户紧闭,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从门缝中惊恐地窥视,又迅速缩回。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尘味、焦糊味,还有……隐隐的血腥和尸臭。
太守府,如今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灵堂。
灯火幽暗,映照着几张疲惫、绝望、却又强撑着的脸。
陆抗坐在主位,甲胄未解,上面沾满了灰尘和暗褐色的血渍。他原本英挺的面容此刻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还残存着最后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但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他面前的长案上,摆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一份粗略的粮秣清点文书,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存粮仅够全军(包括伤兵)五日之需,且大半是粗糙的麦麸和少量发霉的米粟。
中间,是七八份血迹斑斑、字迹潦草的军报,来自不同的城墙段,内容大同小异:城墙某处又出现新裂缝,随时可能坍塌;士卒伤亡剧增,已无后备兵力补充;箭矢、滚木、火油等守城物资,基本告罄。
右边,是一份相对整洁,却更让他心头发冷的绢帛——是昨夜冒死潜入城中的建业细作,带来的口信记录。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太傅(孙峻)已决意迁都吴郡,宫中、武库正紧急搬运……步丞相(步骘)等似有异动……援兵无望。”
粮尽,城破,援绝。
三条路,皆被堵死。
堂下坐着七八员将领,都是陆抗从西陵带出的老部下,或是江陵城中原本的守将。他们同样盔歪甲斜,身上带伤,沉默地坐着,偶尔有人发出粗重的喘息或压抑的咳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城外硝烟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都说说吧。”陆抗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下,该如何?”
沉默。
令人难堪的沉默。
只有远处又一声炮石落地的闷响传来,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终于,一名满脸虬髯、左臂包扎着渗血布条的将领猛地抬头,他是陆抗的族弟陆凯,性子最是刚烈:“还能如何?少将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陆家深受国恩,唯有死战报之!蜀狗想要江陵,除非从我陆凯尸体上踏过去!”
“死战?拿什么死战?”对面一名年纪稍长的将领,江陵旧将唐咨,苦笑着抬起缠满绷带的右手,“陆将军,你看看我们,还有几个囫囵人?看看外面,墙快没了,箭快没了,连肚子都快填不饱了!士卒们站在城头,腿都在抖,不是怕死,是饿的,是累的!死战?我们当然可以死,死了痛快!可死了之后呢?”
他指着门外,声音颤抖:“这满城数万百姓怎么办?跟着我们一起死?还是等城破之后,任由蜀军处置?诸葛亮、陈到固然号称仁义,可兵火一开,谁还顾得上许多?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唐咨!你贪生怕死!”陆凯怒目而视。
“我怕死?”唐咨惨然一笑,“我若怕死,上月蜀军第一次登城时,这条胳膊就不会丢!我只是不想死得毫无意义,更不想拉着全城人陪葬!”
“那你说怎么办?投降吗?向那些杀我同袍、侵我疆土的蜀狗投降?我陆凯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够了!”陆抗低喝一声,打断了即将升级的争吵。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陆凯的忠烈,他懂;唐咨的顾虑,他也明白。都是好部下,都是江东的好男儿。可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苦。
死,很容易。
带着不屈的骄傲,与城池共焚,青史之上或可留个忠烈之名。
可然后呢?
江陵会成为一片焦土。城中这些跟随他、信任他的将士,他们的家人,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都将化为冤魂。而江东,并不会因为江陵的玉碎而得以保全。武昌已降,建业自乱,大势……真的已去了。
父亲(陆逊)临终前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为将者,当知进,亦当知止。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可复得……然,最难者,非战,非守,乃‘择’也。择时,择势,择……生路。”
当时他不甚理解,父亲用兵如神,一生几乎从无败绩,为何会说出如此……近乎软弱的话。
现在,他懂了。
这不是软弱。是比死战更需要勇气的担当。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或激愤、或悲戚、或茫然的脸。这些面孔,有些跟随他多年,有些是新近并肩血战。他们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这个可能决定他们以及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决定。
“建业的消息,你们都知道了。”陆抗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太傅欲弃都城而走,朝廷自顾不暇。江陵,已成孤城绝地。不会有援兵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他亲自掐灭。
陆凯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颓然低下头,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粮草将尽,城墙将颓,士卒力竭。”陆抗继续陈述,每说一句,语气便沉重一分,“蜀军围城月余,攻城器械日增,却始终未全力猛攻。诸位可知为何?”
唐咨低声道:“攻心为上……他们在等我们自己垮掉。”
“不错。”陆抗点头,“诸葛亮、陈到,要的不是一片废墟,而是一座完整的江陵,以及……尽可能少杀戮的名声。他们射入城中的安民告示,保全孙氏宗庙的承诺,优待俘虏放归的举动,皆在于此。”
他拿起案上那份细作的口信记录,指尖微微发白:“而今,连建业都已放弃我们。我们在此死守,除了成全自己的忠义之名,除了让这江陵城再多添几万白骨,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少将军……”一名老将声音哽咽,“您……您是要……”
陆抗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望向门外阴沉天空下那隐约可见的、残破的城楼轮廓。他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孤寂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