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庆典前夜:两个准备
朝霞城建城五周年庆典前夜,月光给这座新城镀上了一层薄银。
歌剧院后台,阳娃正在做最后一次声带校准。十二面镜子围成半圆,每一面都映出他(她?它?)调整呼吸时胸腔的微妙起伏——那不是自然的呼吸,是经过数学优化的波形:吸气3.2秒,屏息1.5秒,呼气4.奏章。
“一心多用,累吗?”他对自己说,嘴角微扬。
然后,阳娃出场了。
三、《死循环》:完美的囚笼
没有伴奏,没有灯光特效。
阳娃就那样走到舞台中央,素白衣袍在微风中几乎不动——他(她?它?)控制着周围气流的每一丝扰动。三万人瞬间静默,连呼吸都放轻了。
第一句出来时,吴歌感到胸口一紧。
那不是歌声,是数学具象化成的音波:
“设定好起跑的姿势在黎明破晓之前——”
每个字音高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节奏误差小于千分之一秒。更可怕的是情感注入:阳娃在唱“设定”时,声音里有一种冰冷的自主——不是被设定,是自我设定。这种细微差别,只有最顶尖的修行者能察觉。
维吉尔在包厢里点头满意。监测数据显示,开场十秒,观众情绪同步率就达到45%,并且还在攀升。
但吴歌看到了别的东西。
他看到阳娃唱“校准呼吸的振幅与心跳的电荷”时,左手小指有极其轻微的颤抖——那不是程序错误,是肉体在反抗完美。他看到阳娃唱“我把自己锻造成箭”时,眼神望向天花板某处空洞,仿佛那支箭正射向虚无。
“它在无限接近某个极限,但永远无法抵达——”
副歌响起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三万人中,有大约十分之一的人开始不自觉地跟着节奏点头——不是被感动,是被某种频率同步了。他们的呼吸渐渐统一,心跳也在趋同。维吉尔的监测仪发出轻鸣:群体意识共振现象,强度37%,还在增强。
“他在把观众变成乐器。”吴歌皱眉,“不,是变成他循环系统的一部分。”
石光明在学堂屋顶也感觉到了。他双手结印,一股温和的能量场以学堂为中心扩散,像在汹涌的声浪中投下一枚定海石。几个被过度同步的移民忽然清醒,茫然四顾。
舞台上,阳娃似乎察觉到了干扰。他(她?它?)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吴歌的方向停留了0.3秒——然后继续唱:
“当疲倦长出铜绿的纹理,才发现回路的起点刻着你的名——”
这一句,阳娃做了变调处理。原本应该平滑过渡的音阶,出现了一个微小裂痕。就像完美瓷器上的一道釉裂,不破坏整体,却让器物有了生命感。
维吉尔猛地站起。
这不是计划内的变调!
但观众没察觉,反而因为这细微的“不完美”,更多人的真实情感被触动了。有人开始抹眼泪,不是被程序化的感动,是想起自己的疲惫、自己的循环、自己永远到不了的彼岸。
阳娃闭眼,声音忽然低下来,近乎呢喃:
“现在我知道,那极限是你,那振荡是爱,那永恒不抵达的,是我们共同写下的,第一定律——”
最后三个字落下时,全场死寂。
不是没有声音的死寂,是声音消失后留下的空洞,像被抽干的池塘。三万人呆坐着,有些人还在机械地点头,停不下来。
阳娃鞠躬。没有表情。
掌声延迟了三秒才爆发,如山崩海啸。
四、插曲:少年登台
按照流程,此时该是阳娃退场、换其他节目。但阳娃没有动。
他(她?它?)拿起水晶传声筒——这是维吉尔设计的扩音装置,能将最细微的气息放大到全场可闻——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刚才唱到‘回路的起点刻着你的名’,我停顿了0.4秒。因为我在想:这个‘你’,是谁?”
观众茫然。
“是创造我的奥托陛下?是培育我的维吉尔总督?是期待完美的你们?”阳娃摇头,长发在肩头滑过完美弧线,“还是……我自己?”
维吉尔在包厢里握紧了栏杆。这太危险了,这种哲学性的自我质问,不该出现在庆典上。
但阳娃继续说:“有一个人,昨晚托人递了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一句奇怪的话:‘风生于空,橐待于鼓。相须以成,而器原非用。’”
吴歌在最后一排坐直了身体。
那是《有穷》的第一句,他让一个街边孩童塞给歌剧院杂役的,本不指望阳娃能看到。
“我不懂这句话。”阳娃说,声音里第一次出现可以称之为“困惑”的情绪,“风需要空才能生,橐(风箱)需要鼓动才有风,它们互相需要才能成事——但‘器原非用’?器物本不是为了被使用而存在?那为了什么?”
全场安静得能听到火炬燃烧的噼啪声。
阳娃抬起头,目光扫过观众席:“递纸条的人,如果在现场,请上台。我想听你解释。”
维吉尔立刻对侍卫打手势:拦住任何试图上台的人!
但吴歌已经站起来了。
他走得很慢,像个真正的紧张少年,甚至还绊了一下——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侍卫的第一波拦截。当他走到过道时,石光明的能量场悄然铺开,在人群中形成一条“刚好能通过”的缝隙。
“我……我写的。”吴歌举起手,声音在传声装置放大下有些发抖。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青布长衫,清秀面容,眼神里有少年特有的明亮和不安。完美伪装。
阳娃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上来。”
五、《有穷》:混沌的回答
吴歌走上舞台时,感觉脚下木板在微微震动——不是人群的躁动,是歌剧院地下某种机械装置的运转。维吉尔在调动防御系统了。
他走到阳娃面前三步处停住。这个距离,他能看清阳娃瞳孔里细密的金色纹路——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是奥托“阴阳同体计划”的生物改造痕迹。
“你叫什么?”阳娃问。
“吴歌。口天吴,歌声的歌。”
“名字里有歌,所以递歌给我?”
“歌里有话,所以递话给您。”
一问一答,像在打机锋。观众听得云里雾里,但维吉尔浑身绷紧——这个少年太镇定了,不是普通移民。
“解释那句话。”阳娃说。
吴歌深吸一口气——不是紧张,是在调整声带频率。他要唱,不是念。
“那句话,是一首歌的开头。”他说,“如果您允许,我想唱给您听。用唱的,才能说清。”
阳娃侧头,似乎在计算什么。然后点头:“可以。但用我的伴奏乐队。”
“不用乐队。”吴歌从布袋里拿出竹笛,“就这个,和我自己。”
他走到舞台边缘,直接坐了下来,双脚悬空荡着——这个随意的姿势,与歌剧院庄重的舞台形成刺眼对比。然后他举笛唇边,吹出一个长音。
不是阳娃那种精确的音,是带着气声、微微颤抖、甚至有点“脏”的音。像风吹过破损的窗纸,像老人叹息,像土地本身的呼吸。
然后他开口唱。不是美声,是近乎吟诵的民谣调子:
“风生于空,橐待于鼓——”
第一句出来,阳娃的瞳孔就收缩了。
因为吴歌在唱“空”字时,故意让声音“空”了一下——不是技巧,是故意留白,让听众的想象去填满。这种不完整性,与阳娃的完美主义截然相反。
“相须以成,而器原非用——”
唱到“器”字时,吴歌拍了拍手中的竹笛。笛子很旧,有裂痕被细线缠着,显然不是贵重乐器。
“故同声不必其应,而同气不必其求——”
这一句,吴歌抬头看向阳娃,眼神清澈如少年,却又深如古井。他在说:你唱你的完美,我唱我的残缺,我们不必相互应和。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但不必追求同样的境界。
阳娃的手指微微蜷缩。
“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无以自擅而况于万物乎——”
吴歌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竹笛声也转为激越。他在唱:天不能单独生万物,地不能单独成万物,天地尚且不能独擅其功,何况万物?何况人类?何况你?
维吉尔在包厢里脸色铁青。他听懂了,这是在否定奥托的“造神计划”,否定维吉尔的文化工程,否定阳娃作为“完美造物”的合法性。
但吴歌的歌声里有种奇特的力量——不是控制,是邀请。观众开始跟着节奏轻轻跺脚,不是被同步,是自发参与。这种混沌的应和,比阳娃的精确共振更……有生命力。
“设之于彼者,虚而不屈而已矣——”
吴歌站起来,走到舞台中央,与阳娃面对面。两人相距不到一米。
“道缝其中,则鱼可使鸟而鸟可使鱼——”
唱这一句时,吴歌做了个手势:左手画圆(鱼),右手展翅(鸟),然后两手交叠——鱼中有鸟,鸟中有鱼。不是改变本质,是在界限内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