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炉第三次倒塌时,已经是新月之夜。
碎石和半熔化的矿渣滚落在山坡上,发出暗红色的微光,像大地溃烂的伤口。三十几个矿工围在废墟旁,脸上的煤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眼神里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阳娃站在废墟的最高处,手中握着一块已经冷却的炉壁残片。这块陶土与石英砂混合烧制的材料,本应能承受炼铁的高温,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崩裂了。
“烟道设计有问题。”老吴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草图,“热空气上升太快,炉膛压力不均。而且我们用的黏土纯度不够,受热膨胀系数不一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些技术细节,对于已经连续工作十二个时辰的工人们来说,太过遥远了。
远远地,一阵低沉、哀伤的歌声飘了过来——那是来自远方的悲歌啊!它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海洋和漫长的时光,带着深深的悲痛与绝望,萦绕在人们耳畔。仔细聆听,可以分辨出这是一群人的合唱,但却只有寥寥数声,如泣如诉,令人心碎不已。
原来,这些唱歌的人都是从遥远的马六甲被招募来的劳工中的幸存者。当初共有三百名身强力壮的男子登上船只,满怀希望地向着这片陌生的土地进发。然而,命运却对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途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整个船队,无情地夺走了众多生命。当船只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八十七个人!
可谁能想到,厄运并没有就此放过这些不幸的人们。就在他们开始投入到艰苦的矿场劳作后不久,一次可怕的塌方事故降临了。刹那间,山崩石裂,尘土飞扬,无数巨石滚落而下……在这场惨祸中,又有整整十三位勇敢的工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紧接着,可恶的热病也趁虚而入,像恶魔般肆虐着剩下的人群,短短时间内便又夺去了五条鲜活的性命。如今,那片曾经热闹非凡的矿区变得冷冷清清,就连专门为这些劳工们搭建起来的简陋临时窝棚,此刻也显得异常空旷寂寥,仿佛在默默诉说着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悲剧。
沉默者走到阳娃身边,递给她一个水囊。他的手掌上满是烫伤的水泡,是在抢救炉中铁矿时留下的。
阳娃没有接水囊。她看着废墟,看着那些瘫坐在地上的工人,看着远方漆黑的海面——那里曾是她满怀希望出发去招募人手的方向。
然后她开始唱歌。
没有琴,没有伴奏。她的嗓音从干裂的嘴唇里迸出来,像石头摩擦石头:
“黑夜降下帷幕
一动不动你仍旧停在原地
安静地燃烧
在黑暗的痉挛里
我紧握双拳”
工人们抬起头。他们听不懂所有歌词,但那旋律里的东西,他们听懂了——那是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的,却说不出来的东西。
“周而复始的朝露啊
生生不息的落幕
一动不动你仍旧停在原地
安静地燃烧”
阳娃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但没有中断。她唱到“永恒的失眠啊伟岸的驻留”时,一个矿工——脸上有刀疤的阿拉伯人——开始用母语低声和应。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
“等虚无冉冉上升
在黑暗的痉挛里
我紧握双拳
你激情满腔
却感受不到行动”
歌声在山坡上回荡。这不是整齐的合唱,而是破碎的、此起彼伏的应和,像散落的火星试图聚成火焰。
当阳娃唱到最后一段——“无数光明的雕像\/肃立于夜色之中\/在黑暗的痉挛里\/我紧握双拳”——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东方的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
不是缓慢的渐亮,而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将夜空一分为二。光从山脊后涌出,照在倒塌的高炉废墟上,照在矿工们污浊的脸上,照在阳娃站立的身影上。
她忽然停下歌唱。
晨光中,她看见了一些之前忽略的东西:倒塌的炉壁断面,那些碎裂的陶土中间,夹杂着细小的、闪光的晶体。
“那是什么?”她跳下废墟,捡起一块碎片。
老吴凑过来,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像是……石英?不对,更亮一些。可能是云母,或者是……”
“是燧石。”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所有人转头。说话的是个瘦高的男人,站在人群边缘,穿着破烂但浆洗过的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破裂的眼镜。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是什么人?”维吉尔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显然也是被歌声吸引过来的,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憔悴。
“约翰·坎贝尔。嗯......也许应该叫我陈约翰吧,这是我母亲对我的称呼。”男人操着一口略带口音的中文说道,并向面前的人行了一个既不像西方礼仪又不太像东方礼数的怪异礼节,然后自我介绍道:“我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自然哲学系,但只是中途辍学而已啦!曾经呢,我还在瑞典法伦铜矿担任了整整三年的工头哦!不过嘛,由于某些与宗教相关的原因和意见不合,最终还是被迫离开了那个遥远的欧洲大陆哟!”
他走到废墟旁,捡起几块碎片,对着晨光仔细端详。
“你们的问题有三个。”他语速很快,像在背诵,“第一,炉壁材料配比错误。陶土需要混合更多的石英砂和石灰石,比例应该是五比三比二。第二,炉膛形状不对,应该是椭圆形而非圆形,这样热流分布更均匀。第三——”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向山坡的另一边,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们为何不尝试使用那边的白色黏土呢?我昨日亲自去勘探过一番,发现那些洁白如雪的泥土实际上乃是一种极为珍贵的高岭土!它具有极高的耐火性能,其耐火度相较于你们目前所采用的红土而言,起码要高出整整两百摄氏度啊!”
现场一片寂静。
老吴先反应过来:“高岭土?你确定?”
“我父亲是景德镇的陶匠,虽然我从没见过他。”坎贝尔——或者说陈约翰——推了推破眼镜,“但我认得高岭土。”
维吉尔审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你想要什么?”
“一个实验室!”陈约翰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丝毫犹豫。他深知这个条件对于实现自己的目标至关重要。接着,他稍稍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嗯……或者说,哪怕仅仅是一间简陋的棚屋也行,但必须足够宽敞,可以容纳我的设备和工具,以便能够顺利开展材料测试工作。哦对了,另外还需要三名得力的助手,他们最好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能够读懂相关的数据资料和技术文档。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沟通会更顺畅些。当然,如果你们愿意满足这些要求,那么我将全力以赴帮助贵方建造一座坚不可摧、永不坍塌的高效高炉,并确保其出铁率相较于以往至少提升百分之三十!”
“为什么帮我们?”
陈约翰沉默了片刻。晨光越来越亮,照着他镜片后深陷的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