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旧军大衣的公社主任跨上土台,身后跟着两位穿中山装的干部。
其中一位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雪,正用袖口擦着,目光扫过上密密麻麻的纸条:你们搞这个,到底图个啥?
杨靖没慌。
他冲刘会计使了个眼色,老会计立刻弯着腰抬来本磨得发亮的信册总本,封皮上十屯共信会五个字是王念慈用红丝线绣的。
又扭头喊:大柱!刚才讲修猪圈的后生挤到台前,掏出铅笔在信纸上唰唰写:替李家挑水三天,换两块肥皂。李家的当家人老李头、大柱、刘会计依次签字画押,王念慈踮脚把纸条贴到最显眼的位置。
我们图的,就是让不白帮,让不常有。杨靖指着信墙,您看这张——张老六谎报修房,信点清零,贴了三个月了。
我们不罚他钱,但全屯人都知道他不讲信义。
您说,这比扣工分还狠不狠?
人群哄笑。
李家洼支书老周拍着大腿接话:在咱这儿,丢脸比丢粮还难受!
上回老张家小子偷摸撕了张信条,他爹拿扫帚追着打了半里地,边打边骂你丢的是老张家三代人的脸!
戴眼镜的县干部翻着信册,眉头渐渐松了。
他指着一页问:换工修水渠,十屯出了八十个工,记的是共信点
杨靖点头,水渠修好后,谁家浇地多占了半垄,谁家帮着看了夜,都往上记。
您瞅这儿——他翻到后面,张屯多挑了二十担土,记+50点;李屯家的闺女给修渠的送了三锅热汤,记+30点。
等开春分鱼苗,这些点能当半工分使。
公社主任摸着下巴没说话,目光却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有抱着芦花鸡的小媳妇,有攥着旧镰刀的老汉,有扶着赵奶奶的小孙子。
他忽然笑了:我在公社待了十五年,头回见老百姓自己搞出套规矩。
这不叫搞资本主义,这叫......人心有秤。
戴眼镜的干部推了推眼镜:这秤砣,是你们自己定的?
杨靖望着台下,可您瞧——他指向信墙最下边,这张是赵奶奶按的手印,她说我老了,帮不动啥,可我能替孙子记着,他欠王婶家两升米;那张是王念慈写的,教三户媳妇认字,换半袋棉花。
这秤砣不是我定的,是咱十屯老老少少,拿日子秤出来的。
散会时,天已经全黑了。
杨靖站在土台上,望着打谷场外突然亮起的光——十屯的百姓不知啥时候回了家,又摸黑赶回来,每人手里举着盏油灯。
竹篾编的灯笼罩着红纸,光晕在雪地上连成一条蜿蜒的河,从山梁一直淌到打谷场。
王念慈的手悄悄勾住他的小拇指。
她的指尖凉得像雪,声音却热乎:你说,他们是不是也听见了心里那杆秤?
杨靖没说话。
他望着那片灯河,想起今早赵奶奶按手印时,枯树皮似的手在信纸上抖得厉害:奶奶活不了几年,可这手印能替我再帮人十年。现在这些灯,不就是千万个帮人十年的承诺?
风不知啥时候停了,雪也住了。
千百盏灯在寒夜里静静燃烧,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连杨靖棉袄上沾的蜡油都泛着暖光——那是字灯架上掉下来的,刚才他站在台下时,有个小娃举着蜡烛喊靖子哥你看,这灯像星星,结果手一歪,蜡油滴在了他袖子上。
打谷场的雪地上,十根蜡烛早燃尽了,蜡油在雪面凝成半透明的琥珀,映着天边将亮未亮的鱼肚白——这是正月十六清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