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关紧门,从炕洞掏出个布包。
布包打开,半本焦黑的账本露出来,纸页边缘还粘着炭灰:“昨夜有人烧账,我抢出来的。”他喉咙发哑,“我就想不明白,咱的账明明白白,多交的公粮都记着,联署的手印按得红堂堂,咋就有人容不下?”
杨靖伸手摸了摸焦痕:“因为他们怕。怕咱们的账晒出去,全县都学着咱们这么干。”他突然笑了,“大山哥,要是您肯在申请书上签个字,哪怕不盖章,也算给咱的账撑把伞。”
张大山的手抖了。
他盯着杨靖递过来的钢笔,那支笔还是王念慈从县城捎的,帽头刻着“为人民服务”。
他想起白天打谷场上,妇女们抄账时的嚷嚷声——“三奶奶,您这‘五升玉米’写得比我家娃的铅笔字还齐整!”“那可不,我孙女儿教的,说要让全县都看见咱平安屯的账!”
“签!”他突然拍桌,震得酸菜汤晃出碗沿,“我签!可你得答应我——以后我花的每一分公家钱,都得让娃们能查!”
钢笔尖落在宣纸上,墨迹晕开个小圈。
张大山一笔一划写着“张大山”,最后补了句:“自愿为平安屯账目作证。”写完他把笔一扔,灌了口酒:“要是有人说我签假名字,你就拿我家灶台上的烟袋锅子砸他——那是我爹传的,铜锅底刻着‘张’字!”
杨靖把签好字的纸页小心收进怀里。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窗纸上像撒了层盐。
他望着张大山泛红的眼眶,突然说:“大山哥,您知道为啥周主任看账时眼里有笑纹么?”不等回答,他又说,“因为他看见的不是本子,是咱屯子的人心。”
第二日,杨靖抱着铁皮箱再去公社。
箱盖上贴着新写的“补报联署+见证人签字”,墨迹还没干透。
赵文书在门口迎他,袖子里揣着个暖手炉:“李副主任昨夜翻了三遍你们的税票,烟屁股堆了半茶缸。”他压低声音,“材料没退,也没批,在‘暂存’柜里。”
“暂存就是活口。”杨靖拍了拍箱子,“咱再添把柴。”
回屯的路上,他让刘会计把“张大山签字页”复印了十份。
打谷场、供销社、学校门口,白纸黑字贴得满屯都是,标题写着:“副队长都敢晒账,你怕啥?”
当夜,打谷场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张大山裹着羊皮袄蹲在草垛后,看着个黑影摸向布告栏。
那人刚伸出手,张大山突然咳嗽一声:“同志,这天儿冷,摸黑撕纸容易摔着。”
黑影僵在原地。
张大山打亮手电筒——竟是公社周主任的侄子,脸冻得通红:“我……我就是看看……”
“看就看,别动手。”张大山站起身,比那小子高出半头,“下次来,带手电,别摸黑做亏心事。”
那人连滚带爬跑了。
张大山转身时,打谷场那串红账本被风掀起,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像是谁在鼓掌。
后半夜,杨靖蹲在灶膛前烤手。
王念慈给他织的毛线手套滑到手腕,露出截红绳——那是奶奶临终前给他系的,说能挡灾。
他望着窗外,隐约看见远处山梁上有几个身影,打着手电筒往平安屯方向走。
“谁啊?”王念慈裹着被子凑过来。
“许是哪个屯的会计。”杨靖笑了,“听说咱这儿的账晒得亮堂,来取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