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雨来得不急不缓,像老天爷拿了块湿毛巾,把平安屯的房檐、篱笆、打谷场的石磨都擦得发亮。
杨靖蹲在仓房门口,看雨水顺着青瓦滴进石槽,溅起的水花里竟漂着半张账本纸——是双河屯的王会计昨天送审时,夹在《共信录》里的饲料账。
这雨倒成了账本的脚力。他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转身撞进王念慈怀里。
姑娘抱着一摞油布裹着的账本,发梢沾着水珠,鼻尖冻得通红:双河屯的牛棚饲料账送来了,刘叔正擦眼镜呢,说要查三遍才放心。
话音未落,东头老槐树下传来刘会计的干咳。
那是他查账前的老习惯——先掏出手帕擦眼镜,再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最后用指甲盖敲账本:小靖啊,这双河屯和咱隔着条河,查出错处......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直打转,伤了和气咋办?
杨靖从兜里摸出块烤红薯塞过去。
刘会计接得手忙脚乱,红薯皮上的糖稀粘在指节上,他却顾不上擦,只盯着杨靖笑:你小子又使糖衣炮弹。
刘叔,咱去年查张副队长的火柴账,他不也拍着胸脯说查得对杨靖蹲下来,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圈,账不清才是真伤和气,就像这泥坑——你不把水舀干,永远不知道底下埋着石头还是烂泥。他指尖重重戳在圈中央,查明白了,石头能搬,烂泥能填,往后走夜路都踏实。
刘会计咬了口红薯,糖稀顺着下巴往下淌:你这道理,比我算盘珠子还透亮。他转身往会计室跑,油布账本顶在头上当伞,雨靴踩得泥点子飞溅,我这就去对牛棚的豆饼数!
雨幕里传来一声,张大山的永久自行车从队部院儿里冲出来。
他穿着杨靖从系统换的橡胶雨靴,车把上挂着个蓝布包,鼓囊囊的装着算盘、红蓝笔和共信印。
后车架绑着杨靖塞的《联审操作手册》,封皮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
老张头!杨靖追过去,往他怀里塞了个搪瓷缸,热水姜茶,路上喝。
张大山捏着车闸,后轱辘在泥里打了个转:我一外屯的副队长,去小柳河查账算咋回事?
人家支书要是拍桌子,我......他声音越说越小,雨帽檐的水滴滴在胶鞋上,我又不是官。
你是十七屯百姓选出来的审查员。杨靖拍了拍他车后座的《操作手册》,这手册里写着呢——审查员不代表哪个屯,代表大伙儿的理。他指了指张大山胸前的共信印,红漆在雨里亮得扎眼,你揣着这印子,就是揣着十七屯的秤砣。
张大山低头盯着那枚印,雨珠顺着帽檐砸在红漆上,像要把两个字冲进他心里。
他猛一蹬车,自行车溅起老高的泥点:那我查出来虚报,真盖印公示?
查出来就盖!杨靖在雨里喊,盖完让小柳河的打谷场也贴一份,比娶媳妇的喜报还显眼!
三天后雨过天晴,张大山的自行车铃铛在村头响得脆亮。
车后座挂着串红鞭炮,外屯小孩追着跑,手里举着刚撕下来的公示单:小柳河支书虚报工分十五天!
共信印盖得周周正正!
张大山把车停在打谷场,裤腿沾着泥,脸上却放着光。
他从蓝布包里掏出个铁盒,倒在石磨上——是小柳河百姓塞的炒黄豆:他们非说我查得公道,比县上派来的人还利索。他摸着胸前的共信印,指甲盖儿都蹭亮了,我头回觉得......这印子在手里,比副队长的袖章沉。
话音刚落,李家洼支书挑着筐进了村。
竹筐里堆着白生生的鸡蛋,沾着草屑和晨露:杨同志,咱屯的救济粮账查明白了,没差半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