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会前夜,华国代表团驻地最大的会议室,亮如白昼。
空气被煮沸了一般,翻腾着咖啡因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战栗的激昂。
明日,便是决定文明话语权归属的最终鏖战,背水一战,在此一举!
凌默立于长桌之首,身后的白板已被密集的战略符号、数据箭头和关键词覆盖得不见底色。
他没有用讲稿,甚至很少看白板,只是用那双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精准地敲进每个人的耳膜、砸进心底。
“……西方最后的反扑,必然集中在可行性和威胁论上。
许老,您负责的第一道防线,核心就八个字:守正出奇,以理服人。
用我们梳理的华夏文明自我更新脉络,堵死他们僵化的指控;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包容性,化解他们的威胁渲染。记住,您的底气,就是我们五千年不断流的文明史!”
许教授挺直了微驼的背脊,镜片后的眼睛迸发出年轻人般炽热的光,他用力一点头,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已握住了无形的利剑。
“陈教授,” 凌默的目光转向另一位老将,“第二波攻击,会是技术性很强的数据战和概念偷换。
我为您准备的文明贡献度对比模型和关键词解构手册,就是您的盾与矛。
不要被他们复杂的术语迷惑,抓住核心,定义权在我们自己手里! 一旦他们试图扭曲文明、发展、和平的定义,立刻用更清晰、更具普世性的我方定义顶回去!”
陈教授深吸一口气,重重捶了下桌面,低吼道:“放心!老夫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让他们在概念上占到半点便宜!”
他的激昂感染了周围的人。
凌默继续部署,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李革新,周亦禾,你们是奇兵。
自由交流环节,你们的任务不是辩论,是播种。用最生活化的语言,讲好一个汉字的故事、一首唐诗的旅程、一次针灸的奇迹。
让那些小国代表感受到,华夏文明不是冰冷的概念,是活生生的、能温暖人、帮助人的力量。要真诚,要具体,要让他们看到希望!”
“是!凌师!” 李革新和周亦禾异口同声,眼中燃烧着使命感,仿佛已看到文化火种在异国他乡点燃的微光。
“其他人,包括你们三个小家伙,” 凌默的目光扫过投喂三人组小雨、小晴、婉婷,“眼睛要亮,耳朵要灵,心要细。
观察对手的每一个微表情,捕捉会场的每一丝风向变化。
你们就是团队的神经末梢!夏瑾瑜,你是大脑和枢纽,协调全局,信息必须畅通无阻!”
“明白!” 夏瑾瑜的声音清脆坚定,她站在凌默侧后方,飞快记录着,眼神始终追随着那个掌控全局的身影,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赖。
“同志们,” 凌默最后提高了音量,帽檐下的眼神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明天的投票,不是结束,是开始!是我们华夏文明在新时代,向全世界郑重宣告我们存在方式、我们价值主张、我们未来愿景的开始!
我们要赢,不仅要赢下那个席位,更要赢下尊重,赢下未来对话的资格!有没有信心?!”
“有!!!”
震耳欲聋的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许教授和陈教授老泪纵横却满面红光;李革新和周亦禾激动得紧握双拳;
投喂三人组脸蛋通红,眼含热泪,用力挥舞着小拳头;
夏瑾瑜咬紧牙关,强忍着澎湃的心潮;就连最稳重的几位随员,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恨不得立刻冲上战场,为了这份共同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
士气,高昂到了!斗志,凝聚成了钢铁!每个人都感觉和身边的人,和前方的凌默,血脉相连,心意相通!这是一支被信念和才华熔铸的雄师,箭在弦上,只待黎明!
然而——
“砰!”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声音突兀而刺耳。
代表团最高领导,那位素来以沉稳刚毅着称的中年官员,此刻却面色灰败,步履沉重得像拖着千斤枷锁。
他手中紧攥着一纸电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的目光先是在满室激昂的人群中茫然扫过,最后定格在凌默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愧疚、痛惜、无奈、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
室内的热血沸腾瞬间被冻住。所有欢呼、所有激昂、所有燃烧的目光,都僵在了半空。
领导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那简单的开场白都重若泰山。
“……同志们,”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国内……刚来了最新指示。”
他展开电文,手指微微颤抖。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凌默的,只是死死盯着纸面,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却又沉重无比的语调,开始朗读:
“致前方代表团并转凌默同志:欣闻尔等于纽克城峰会期间,宵衣旰食,不辞辛劳……”
冗长而华丽的褒奖词开始了。
每多念一个字,会议室里的温度就下降一度。
人们的心,随着那熟悉的、充满“关怀”与“肯定”的官样文章,一点点沉向冰窟。
许教授脸上的红光急速褪去,变得惨白。
他手中的笔“咔哒”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在地。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领导,又看向凌默,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突然,他猛地抬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
这位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此刻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申辩的孩子。
陈教授直接瘫软在椅子里,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自断臂膀……千古笑话……” 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滚落,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一片墨渍。
“什么?!” 李革新教授从极度的亢奋中被打断,巨大的落差让他头脑嗡嗡作响。他瞪着领导,眼睛布满血丝,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
“这是什么意思?!临阵换将?!还是用这种……这种操蛋的方式?!”
他猛地转向凌默,声音带着哭腔,“凌师!他们不能这样!你不能答应!”
周亦禾代表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有尖叫出声。
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为凌默感到不公,为团队感到不值,更为那个即将到来的、没有凌默的明天感到绝望。
投喂三人组完全懵了。
小雨脸上的激动红潮还没褪尽,就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取代,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崩溃的大人们,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小晴紧紧抱住她,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却还努力想给小雨一点安慰,只是那安慰苍白无力。
婉婷则死死盯着地面,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让她保持一丝清醒,不让自己当场崩溃尖叫。
夏瑾瑜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凌默那依旧挺直的背影,想起他多少个日夜的殚精竭虑,想起他刚才还在为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敲,想起他眼中那簇为明日决战而点燃的、无比明亮的火焰……而现在,一纸轻飘飘的“关怀”,就要将那火焰无情掐灭。
巨大的委屈和心疼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失声痛哭。
领导终于念到了核心,那温柔的刀锋:
“……建议凌默同志于峰会最终总结投票阶段,暂时卸下前线重任,安心休整……”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每个人脑海里炸开了。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不用参加了。被“休息”了。在最关键的时刻,被自己人,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请出了战场。
极致的悲愤,极致的无力,极致的荒谬感,吞噬了每一个人。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带着最后一丝期盼和巨大的痛苦,聚焦在了那个风暴的中心,凌默身上。
他依旧站在那里。站在白板前,站在所有战略图标的中心,站在刚刚还由他点燃的激情火焰的余烬里。
领导念出那段话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一棵笔直的松树,在毫无征兆的暴风雪迎面轰击时,那一瞬间最本能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但,仅此而已。
没有怒吼,没有质问,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情绪失控的迹象。
他甚至,缓缓地抬起了手,动作平稳得令人心碎,轻轻摘下了那顶几乎成为他标志、也仿佛是他最后铠甲的深色棒球帽。
帽檐下露出的,是一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讥诮,也没有丁点被背叛的怨怼。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般的平静。
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像敛去了所有光华的黑曜石,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吸收一切情绪的黑暗。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许教授捂脸颤抖的肩膀,扫过陈教授空洞流泪的眼睛,扫过李革新狰狞痛苦的面孔,扫过周亦禾咬破的手背和满脸泪痕,扫过投喂三人组惊恐茫然的小脸,扫过夏瑾瑜死死压抑却依然泪流满面的面容……最后,落在了领导手中那份仿佛重若千斤的电文上。
他看了它一眼,仅仅一眼。
然后,他对着领导,也是对着这满室悲愤绝望的同伴,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他的声音响起,平稳,淡漠,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心脏,“服从安排。”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交代后事的平静语气,缓缓说道:
“大家……按照原计划,好好准备。”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房间里所有的情绪都吸入肺中,再化为最彻底的平静吐出来。
“明天……拜托各位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戴好帽子,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压低了帽檐,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也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然后,他转过身。
脚步,平稳依旧,甚至没有半分迟疑或踉跄。
他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向会议室的门。
他的背影,在满室凝固的悲愤和泪光中,显得异常挺拔,却也异常……孤寂落寞。
那背影,仿佛承载了刚才所有燃烧的斗志,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留下一片空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伸手,握住门把手,轻轻拧开。
“咔哒。”
门开了。
他没有回头。
一步,踏出门外。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缓缓地合拢。
“砰。”
那一声轻微的闷响,却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许教授终于放下了捂脸的手,露出一张老泪纵横、写满痛苦与不甘的脸。
陈教授瘫在椅子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
李革新颓然坐倒,将脸深深埋进手掌。周亦禾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肩膀剧烈抽动。
投喂三人组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泣。夏瑾瑜背过身,对着墙壁,肩膀不住颤抖,压抑的啜泣声再也无法控制。
领导站在那里,看着满室崩溃的精英,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手中的电文飘然落地。他闭上眼,两行热泪,终于顺着刚毅的脸颊滚落。
炽热激昂的火山,在喷发前的一刹那,被来自内部的寒流彻底冰封。
而那簇最亮、最炽热的火焰,已被迫独自离开,走入寒冷的冬夜。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信任的裂痕,以最惨烈的方式,绽放在决战的前夜。
凌默离开后,会议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漫长的几分钟。
悲痛、愤怒、不解、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许教授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振作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重新凝聚这个瞬间垮掉的团队。
他想说“同志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想说“凌默同志不在,我们更要打好这一仗”,想说“我们不能辜负……”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痛苦和茫然的脸,看着李革新通红的眼眶,看着周亦禾无声的泪痕,看着那三个年轻女孩抱在一起微微发抖的样子……所有那些鼓舞士气的话,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虚伪,甚至残酷。
他自己心头那口淤血都还没散,又如何去安抚别人?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嘶哑:“散……散了吧。
都……回去冷静一下。”
说完,他自己率先踉跄着站起身,几乎有些狼狈地逃离了这个让他心碎的房间。
他一走,会议室里最后一点支撑也垮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沉重的呼吸。
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在弥漫,质疑。
不是对凌默的质疑,而是对那纸命令背后的逻辑、对“大局”的冰冷、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深深质疑。
这种质疑无声无息,却比任何争吵都更沉重,侵蚀着团队的根基。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方阵营的核心圈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威廉·霍夫曼通过特殊渠道,确认了华国内部那份“建议凌默休息”的指令已经下达并执行时,他那张总是儒雅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堪称愉悦的笑容。
他轻轻晃动着酒杯,对围坐的助手和盟友说道:“瞧,这就是人性。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长成荆棘,刺伤播种者想要保护的花朵。”
“先生,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是否……可以停止对凌默的过度吹捧了?毕竟明天他都不上场了。”一位年轻的策略顾问兴奋地问道。
“停止?” 威廉·霍夫曼轻轻摇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不,恰恰相反,要加大力度。”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现在停止,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们之前的热情是假的,是阴谋。
我们要继续,甚至更热烈地赞美他!要表达遗憾,对他不能参加最终会议的深切遗憾;
要表达期待,期待与他在更合适的场合继续深入合作;
要强调友谊不变,无论他身处何方,都是我们西方艺术和思想界珍贵的朋友。
这样,才能坐实他与我们关系匪浅的印象,才能让华国内部那些怀疑的声音更加有理有据,才能在他和母体之间,划下更深的心理鸿沟。”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而且,我们的目标从来不只是让凌默不上场。
我们的目标,是让华国代表团在失去灵魂人物后,军心涣散,判断力下降。
明天,才是收割的时候。”
“可是先生,” 另一人担忧道,“很多原本倾向华国的国家,因为我们的友谊攻势和对凌默的吹捧,态度已经开始松动。
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凌默明天不会上场。我们是否来得及在投票前……”
“来得及。” 霍夫曼打断他,看了眼手表,“现在就去联系那些关键的中立代表和动摇者。
告诉他们,我们得到了确切消息,华国代表团内部出现重大调整,核心人物因特别原因退出最终环节。
然后,表达我们对此的遗憾和对华国代表团临阵换将的担忧。
最后,抛出我们的善意:为了给所有代表更充分的思考时间,确保投票的慎重与公正,我们提议,在明天会议适当时候,提出将最终投票环节——再次延期。”
“再次延期?!” 众人惊呼。
“对,延期。”
霍夫曼嘴角的弧度冰冷而自信,“理由可以是需要进一步评估新情况,或者需要更多时间消化各文明成果。
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我们的黄金时间。足够我们挨个拜访,施加压力,交换条件,彻底扭转局势。
而失去了凌默的华国代表团,在士气受挫、内部质疑的情况下,面对我们的突然发难和延期提议,反应速度和应对能力都会大打折扣。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计划清晰而毒辣。众人心悦诚服,立刻行动。夜色中,一场针对摇摆国家的紧急游说和交易,悄然展开。
华国代表团驻地,凌默的房间。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柔和。凌默安静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的古籍,正在翻阅。
他的姿态放松,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仿佛明天只是一次普通的茶话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门没锁。” 凌默头也没抬,声音平静。
门被推开,许教授、陈教授、李革新、周亦禾、夏瑾瑜,还有眼睛红红肿肿的投喂三人组,鱼贯而入。
他们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悲愤和沉重,脚步也有些迟疑。
凌默这才放下书,抬起头,看向他们。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看到他们红肿的眼睛、紧抿的嘴唇、沉重的表情,他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轻松调侃意味的笑容。
“都来了?坐吧。” 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和椅子,“怎么一个个都这副表情?跟打了败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