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日,清晨六点半。
东海的天还没完全亮透,灰蒙蒙的云层低垂,昨夜那场秋雨留下的水渍在路面上泛着微光。林峰已经坐在书房里,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七〇三所发来的技术评估报告。
报告是凌晨三点发到邮箱的。七〇三所的技术团队对“松井精工”那套高精度光刻对准系统进行了逆向分析和模拟测试,结论用加粗字体标注在第三页:
“经初步评估,国内现有设备的定位精度确实无法满足0.1微米要求。最接近的解决方案是采用七〇三所实验室级定制设备,但需要至少三个月时间进行工艺适配和稳定性测试。且该设备尚未实现量产,单套成本约为进口设备的三倍。”
三个月。
林峰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温知秋昨天出院时说的那句“公司等不起”还在耳边回响。三个月,对于现金流只能支撑一个月的“华夏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手机震动,是温知秋发来的消息:“林省长,七〇三所的评估报告您看了吗?小李在北京传回消息,实验室设备的精度确实能达到0.08微米,但稳定性只有进口设备的60%。而且……工艺适配需要重新设计整个后道工序。”
林峰回复:“看到了。你们内部评估,如果采用这套设备,量产良品率能达到多少?”
消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足足半分钟,最后发来的是一串数字:“乐观估计,40%;保守估计,25%。而进口设备的正常良品率是95%。”
25%到40%的良品率,意味着每生产四片芯片,只有一片能用。这样的成本,没有哪家车企能够承受。
林峰沉默了片刻,打字:“先别慌。我今天去拜访几位老专家,看看有没有其他思路。另外,专利那边进展如何?”
“王老师昨天连夜修改了我的文章,已经投稿《电子学报》了。他说最快下周就能进入审稿流程。”温知秋的回复很快,“但就算文章发表,专利无效宣告的流程也要六个月以上。时间还是不够……”
“一步一步来。”林峰放下手机,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
七点整,他起身换了身便装,深灰色夹克配黑色长裤,看起来像普通的中年学者。姜欣还在睡,昨晚她等林峰到凌晨一点,最后撑不住先睡了。林峰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在餐桌上留了张字条:“早餐在锅里,记得吃。晚上尽量早回。”
七点二十,杨学民已经在楼下等着。车子驶出小区时,林峰说:“先去楚老家。”
“已经联系过了。”杨学民递过一个文件夹,“楚怀远老省长听说您要拜访,很高兴,说在家等您。这是他的一些资料——退休前在电子工业部工作了十五年,参与过‘908工程’‘909工程’,对国内半导体产业的历史和现状非常熟悉。”
林峰快速翻阅资料。楚怀远,七十三岁,东海本地人,退休前曾任电子工业部副部长、东海省省长。退休后深居简出,很少过问政事,但业内声望很高。
车子穿过清晨的街道,二十分钟后驶入一个老式机关大院。这里的建筑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六层红砖楼,楼道里堆着些杂物,但打扫得很干净。楚老家住三楼,门开着一条缝,能闻到淡淡的茶香。
林峰敲了敲门。
“进来吧,门没锁。”里面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推门进去,客厅不大,陈设简单,最显眼的是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塞满了各种技术书籍和文件盒。一位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泡茶,看到林峰,他推了推老花镜:“林峰同志?坐。”
“楚老,打扰您了。”林峰在对面坐下。
“谈不上打扰。”楚怀远倒了杯茶推过来,“我退休这些年,你是第一个主动来找我聊半导体的省领导。冲这一点,我就该请你喝茶。”
林峰双手接过茶杯:“楚老,我今天是来求教的。‘华夏芯’的事,您听说了吧?”
“听说了。”楚怀远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热气,“昨天几个老部下给我打电话,说常委会上吵得厉害。谢文远要让外资控股,你坚决反对。是不是?”
“是。”林峰坦然承认,“不仅仅是因为中央精神,更因为我看过‘泰山’芯片的技术方案。它的安全隔离模块设计,确实有独到之处。如果这个技术被外资拿走,我们的新能源汽车产业链,就永远缺了一环。”
楚怀远慢慢喝茶,没说话。客厅里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放下茶杯:“你知道我们当年搞‘909工程’的时候,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吗?”
“请楚老指教。”
“不是技术,不是资金,是时间。”楚怀远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九十年代初,我们和国外的技术差距只有五年。但等我们建起第一条八英寸生产线,差距已经拉大到十年。为什么?因为中间这五年,人家在跑,我们在走,还在不停地绕弯路。”
他翻开相册,里面是黑白和彩色照片的混贴,大多是在工厂、实验室拍的。“那时候也有人说过,既然差距这么大,不如直接引进,让外资来干。我说不行,核心技术必须自己掌握。可现实是……我们缺人才。”
楚怀远合上相册,看向林峰:“你现在面临的问题,和我当年一模一样。不是方向错了,是缺少能打硬仗的人。”
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串名字和联系方式。“这些人,都是我当年的老同事、老部下,现在都退休了。但他们的脑子还没退休,手里还有技术,还有人脉。”
林峰接过笔记本,快速浏览。名单上一共十二个人,有退休的大学教授、研究所前总工、国企技术顾问,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标注着擅长领域——集成电路设计、光刻工艺、封装测试、材料科学……
“楚老,这……”
“拿去吧。”楚怀远摆摆手,“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不能以省政府的名义去找他们。这些人,最反感的就是行政干预技术。你要以‘华夏芯’技术顾问的身份去请教,带着具体问题去。他们如果愿意帮忙,那是看技术的情分;如果不愿意,你也别勉强。”
林峰郑重地收好笔记本:“我明白,谢谢楚老。”
“先别急着谢。”楚怀远重新坐下,神情严肃起来,“我听说七〇三所评估要三个月?‘华夏芯’等不了三个月吧?”
“等不了。”
“那就换个思路。”楚怀远从茶几下拿出一张纸,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你看,这是光刻对准系统的原理。定位精度不够,可以通过软件算法补偿;稳定性不够,可以通过工艺优化弥补。我们当年搞数控机床的时候,硬件精度只有德国人的一半,但通过算法优化,最后加工精度反而超过了他们。”
他在纸上快速写着公式和参数:“我建议你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攻关硬件,另一路,让‘华夏芯’的技术团队和七〇三所的软件团队合作,开发一套智能补偿算法。硬件不够,软件来凑。这样也许能把时间缩短到一个月。”
林峰眼睛亮了:“这个思路……可行吗?”
“可行性需要专家评估,但值得一试。”楚怀远把纸推过来,“我可以帮你联系几个人——清华大学自动化系的刘教授,中科院软件所的王研究员,他们都在做工业软件和人工智能算法。如果能形成‘硬件+软件’的联合攻关,胜算会大很多。”
“太感谢您了。”林峰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别客气。”楚怀远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林峰同志,我退休十几年了,本来不想再过问这些事。但昨天听说你在常委会上的态度,我很欣慰。东海终于来了个敢讲真话、敢担责任的领导。半导体这个行业,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既懂政治,也懂技术,更懂什么叫‘国之重器’。”
他拍了拍林峰的肩膀:“放手去做。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你敲敲边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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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金融街,“东方观察”办公室。
沈梦予盯着电脑屏幕,脸色越来越白。她的跨境资金监测系统昨晚又抓取到一批异常数据——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有总计5.8亿美元的资金,通过开曼群岛、维尔京群岛等离岸金融中心,分十七笔汇入了“东海新世纪投资”的境外关联账户。
而“东海新世纪投资”的实际控制人,是她的亲叔叔,沈国栋。
屏幕上的资金流向图像一张狰狞的蛛网,每一根线条都指向那个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实。她握着鼠标的手在微微发抖,指尖冰凉。
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叔叔”。沈梦予盯着那个名字,足足响了八声,才深吸一口气,接起来。
“梦予啊,在忙吗?”沈国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
“在上班,叔叔有事吗?”沈梦予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你最近怎么样。听你妈说,你最近在帮省政府做金融风险监测?工作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那就好,那就好。”沈国栋顿了顿,“对了,我听说省里最近在查跨境资金流动?你这个岗位很关键啊,有什么风声要提前跟叔叔通个气。咱们是一家人,要互相照应。”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沈梦予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叔叔,我是政府聘请的顾问,有保密义务。工作上的事,不方便透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语气淡了些:“梦予,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官场上的人,今天用你,明天就可能不用你。但家人不一样,血缘是断不了的。叔叔这些年做投资,也积累了些资源,将来你想换个更好的平台,或者自己创业,我都能帮你。”
“谢谢叔叔,但我现在挺好的。”沈梦予的声音有些发硬。
“行吧,你考虑考虑。”沈国栋没再勉强,“周末回家吃饭?你婶婶念叨你好几次了。”
“再看吧,最近工作忙。”
挂掉电话,沈梦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服务器机柜发出的低鸣。窗外的金融街已经热闹起来,车流人流,一片繁华景象。
但在这片繁华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
她睁开眼睛,重新看向屏幕上的资金流向图。5.8亿美元,这不是小数目。叔叔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小,但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收如此大额的跨境资金。
除非……这些钱有问题。
沈梦予咬了咬嘴唇,打开加密通讯软件,点开林峰的头像。对话框里还停留在昨天的对话,她最后发的是“第一波攻势已退,但风暴眼还在聚集。保重。”
她犹豫了很久,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打出一行字,又删掉,再打出来,再删掉。最终,她还是写下了简短的汇报:
“林省长,监测到异常跨境资金5.8亿美元流入‘东海新世纪投资’,疑似与做空势力关联。资金源正在追踪。另,我叔叔沈国栋今早来电试探,询问跨境资金监管动向。请示下一步行动方向。”
点击发送时,她的手心全是汗。
消息显示已读。两分钟后,林峰回复:“收到。资金数据请备份加密。关于你叔叔的事——公私分明,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你暂时不要主动调查他,以免打草惊蛇。我会安排其他渠道跟进。”
沈梦予看着这条回复,眼眶忽然有点发热。林峰没有问她“你叔叔是不是有问题”,也没有说“大义灭亲是你的责任”,而是说“注意方式方法”。
这个人,真的不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回复:“明白。我会继续监测。”
放下手机,沈梦予重新投入工作。但她的心已经乱了,屏幕上的数据开始模糊。她想起小时候,叔叔带她去游乐园,给她买最大的;想起大学时,叔叔赞助她去海外交流;想起两年前她回国,叔叔开车到机场接她,说“回来就好,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