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日,清晨七点,东海省商务厅三楼。
走廊里还空荡荡的,只有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缓慢走过,拖把划过瓷砖地面发出规律的摩擦声。顾清晏的办公室里灯已经亮了,她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那份王志刚要求她写的《关于适当放缓外贸数据核查节奏的建议方案》。
文档已经写了三千多字,格式工整,措辞严谨,表面上完全符合王志刚的要求——分析了数据核查可能对外贸企业造成的短期冲击,列举了其他省份“柔性执法”的案例,建议东海采取“分步实施、渐进整改”的策略。
但在这份看似妥协的方案里,顾清晏嵌入了三组精心挑选的数据对比。
第一组是“远洋商贸”过去三年的出口报关数据与同期跨境资金流入数据的对比,两者相差超过四十亿。
第二组是东海省今年前三季度外贸增速与全国平均水平的对比,东海高出八个百分点,但工业用电量增速却低于全国平均。
第三组是十家样本企业在数据核查前后的出口额变化,核查后平均下降百分之三十。
这三组数据就像三根针,深深扎在这份“建议放缓”的方案里。任何懂行的人看完都会明白:东海的外贸数据水分有多大,所谓的“冲击”其实是挤掉泡沫的必要过程。
顾清晏保存文档,看了眼时间,七点二十。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窗外天色渐亮,远处金融街的高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手机震动,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林峰:“方案写完了吗?”
她快速回复:“已完成,嵌入了三组关键数据对比。今天上午十点处务会,王志刚要求我当众汇报。”
几秒后,林峰回复:“做好备份。我会让杨学民十点零五分准时打电话给你,就说省政府紧急会议需要你参加。你借机离开,把方案发给我。”
“明白。”
七点半,办公室外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上班时间到了。顾清晏关掉电脑屏幕,从抽屉里拿出降压药,就着温水服下。父亲住院这半个月,她医院单位两头跑,血压又上来了。
敲门声响起,是处里的年轻科员小张,端着两杯豆浆进来:“顾处长,给您带的早餐。”
“谢谢。”顾清晏接过豆浆,温度正好。
小张压低声音:“顾处长,我听说……王处长今天要在会上批评您。您小心点。”
“听谁说的?”
“昨晚加班,听见王处长跟谢副书记的秘书通电话,说什么‘顾清晏太碍事,得敲打敲打’。”小张声音更低了,“顾处长,我知道您是对的,但……胳膊拧不过大腿。”
顾清晏看着他年轻而担忧的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也相信对错分明,相信正义必胜。后来在体制内待久了,见过太多是非颠倒,也学会了沉默和忍耐。
但这一次,她不想再沉默了。
“小张,谢谢你。”她轻声说,“不过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对了,我桌上那个蓝色文件夹,如果今天下午我没回来,你帮我送到省纪委信访室,交给赵建国书记的秘书。”
小张脸色一变:“顾处长,您……”
“以防万一。”顾清晏笑了笑,笑容很淡,“去吧,快上班了。”
小张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转身离开。
顾清晏坐回椅子上,打开抽屉最里层,取出一个老式u盘。里面备份着她这一年多来收集的所有异常数据、内网访问记录、资金流向图。她把u盘装进贴身口袋,拉好拉链。
八点整,处务会准时开始。
王志刚坐在主位,今天特意打了条红色领带,显得精神抖擞。他环视会议室,目光在顾清晏脸上停顿片刻,然后开始讲话:“今天会议只有一个议题,讨论外贸数据核查工作的节奏问题。清晏同志,你先汇报一下方案。”
顾清晏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仪。方案第一页出现在幕布上,标题是《关于优化外贸数据核查工作节奏的若干建议》。
“各位领导,同事,”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根据王处长的要求,我起草了这份方案。核心思路是,在坚持数据真实性的前提下,适当考虑企业承受能力,采取分步实施策略……”
她讲了十分钟,语速平稳,逻辑清晰。王志刚刚开始还面带微笑,但越听脸色越沉。特别是当顾清晏讲到那三组数据对比时,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变了。
几个副处长交换着眼神,有人低头喝茶,有人在本子上胡乱涂画。谁都听出来了,这份看似妥协的方案,实际上是在用数据打脸——数据水分这么大,怎么放缓核查?
“……综上,我建议核查工作按原计划推进,但对确实有困难的企业,可以给予三个月的整改缓冲期。”顾清晏最后说,“汇报完毕。”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王志刚盯着幕布上的数据图,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嗒,嗒,嗒,节奏越来越快。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冰:“清晏同志,我让你写的是‘放缓核查’的方案,你这是什么?变相坚持原有立场?”
“王处长,我的方案里确实提出了缓冲期的建议。”顾清晏不卑不亢,“但前提是数据必须真实。如果连真实性都可以妥协,那核查工作就失去了意义。”
“意义?”王志刚忽然笑了,笑声很冷,“清晏同志,你太年轻,不懂什么叫政治。外贸数据关系到全省经济指标,关系到领导政绩,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饭碗!你以为你坚持的是真理?你坚持的是教条!”
话说得很重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顾清晏正要开口,手机响了。她看了眼屏幕,是杨学民的电话。她接起来:“杨秘书……现在?好的,我马上到。”
挂掉电话,她站起身:“王处长,各位,抱歉,省政府紧急会议,需要我马上参加。方案已经汇报完了,有什么意见可以书面反馈。”
说完,她合上电脑,抱起文件夹,转身离开会议室。脚步平稳,背影挺直。
王志刚看着她走出去,脸色铁青。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散会!”
走廊里,顾清晏快步走向电梯。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秦风发来的加密信息:“王志刚订了今天下午三点飞深圳的机票,用的是化名‘王刚’。疑为潜逃。”
她心头一紧,回复:“证据链完整吗?”
“顾清晏提交的数据,加上我们监控到的异常资金流向,基本可以立案。但需要省纪委和海关联合行动。”秦风回复,“林省长已经协调好了,今天上午十一点,联合调查组进驻商务厅。你现在需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回办公室。”
顾清晏深吸一口气,按下电梯按钮。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数字跳动:3,4,5……
就在电梯即将到达三楼时,走廊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清晏回头,看见王志刚带着两个人快步走来,脸色阴沉。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按下关门键。
“顾清晏,等等!”王志刚喊道。
电梯门缓缓闭合,在还剩一条缝时,顾清晏看见王志刚几乎要冲到电梯口。然后,门完全关上了。
电梯下行。她靠在轿厢壁上,手心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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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二十分,省政府大楼。
林峰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拿着加密电话:“秦书记,人都到位了吗?”
电话那头是省纪委书记赵建国的声音:“到位了。省纪委三个室,海关缉私局两个处,总共四十八人,已经在商务厅附近待命。林省长,你确定今天收网?王志刚毕竟是正处级干部,没有铁证,动了会很被动。”
“证据已经发到你邮箱了。”林峰说,“‘远洋商贸’虚增出口额四十亿,背后涉及骗取出口退税、洗钱、利益输送。王志刚个人银行账户有三笔不明来源的大额资金,分别来自‘星海科技’和‘东海新世纪投资’。另外,他今天下午用化名订了去深圳的机票,明显是准备潜逃。”
赵建国沉默了几秒:“好,那就动。我亲自带队。不过林省长,这事……谢副书记知道吗?”
“按照程序,我向你通报,你向郑书记报告。”林峰说得很谨慎,“至于谢副书记那边,他是分管领导,按说应该提前通气。但考虑到案件涉及他分管领域的企业,为了避嫌,我建议行动后再汇报。”
这是官场的微妙之处——既不能越级,又要防止走漏风声。
赵建国明白了:“行,我懂。我现在去向郑书记汇报,十一准时行动。”
挂掉电话,林峰看了眼时间。窗外阳光正好,省政府大院里的银杏树金灿灿的,几个年轻干部抱着文件匆匆走过。
一切看似平静。
但平静之下,暗流即将冲破水面。
十点四十分,顾清晏敲开了省纪委信访室的门。接待她的是赵建国的秘书,一个三十多岁的干练女性。
“顾处长,赵书记让我等您。”秘书接过她递来的蓝色文件夹和u盘,“您先在这里休息,不要离开。赵书记交代,要确保您的安全。”
顾清晏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下,秘书给她倒了杯热水。房间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她端起水杯,手有些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是紧绷后的松弛。
十点五十五分,商务厅三楼走廊。
王志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他刚才给谢文远的秘书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发给谢文远的加密信息也显示未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