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清晨七点半。
东海湾吹来的海风带着咸湿的寒意，掠过五千亩待开发的土地。这里是东海市最东端的临海片区，原本是一片盐碱地和滩涂，稀稀拉拉长着些耐盐碱的芦苇。但此刻，土地已经被蓝色的铁皮围挡圈起，围挡上喷绘着巨大的宣传画：“东海湾氢能产业园——未来能源之城”。
围挡入口处立着项目简介牌，中德双语。简介显示，这个由德方企业“海德堡能源”与东海省属国企“东海能源集团”合资建设的项目，总投资三百亿元，规划占地五千亩，将建设氢能制备、储运、加注、应用的全产业链。项目建成后，预计年产值五百亿元，创造就业岗位一万个。
很漂亮的数字，很宏伟的蓝图。
林峰站在围挡外，身后跟着省发改委、自然资源厅、环保厅的五六位负责人。杨学民撑着伞，挡着细密的冬雨。所有人都穿着深色外套，表情严肃。
“林省长，这就是规划中的核心区。”省自然资源厅厅长王振涛指着围挡内一片泥泞的土地，“按照规划，这里要建设一座日制氢五十吨的工厂，配套储氢罐区和加氢站。往东那片滩涂，规划的是研发中心和应用示范基地。”
林峰没说话，只是沿着围挡慢慢往前走。雨滴打在围挡的铁皮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走了约莫五百米，围挡出现了一个缺口——是当地村民自己扒开的，可以看到里面有几栋还没拆完的农房，墙上用红漆写着大大的“拆”字，油漆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像血。
“拆迁进行到哪一步了？”林峰问。
“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王振涛赶紧回答，“涉及三个行政村，一千两百户，四千多人。按照省里的统一部署，东海市垫资三十亿，用于拆迁补偿和安置房建设。目前大部分村民已经签订协议，搬到临时过渡房去了。”
“三十亿……”林峰重复这个数字，语气听不出情绪，“钱从哪里来？”
“主要是市财政垫付，还有部分银行贷款。”王振涛顿了顿，补充道，“谢副书记专门协调过，省财政也给了部分贴息支持。”
林峰停下脚步，看着围挡内那片泥泞。雨水在泥地上积成一个个水洼，浑浊的水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远处，几台挖掘机静静停在那里，像巨大的钢铁怪兽。
“王厅长，”他转过头，“我记得这一片，应该是沿海湿地保护区的一部分吧？生态红线划定了没有？”
王振涛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副厅长。副厅长赶紧翻开手里的文件夹，快速查找后，声音有些发虚：“林省长，这一片……确实有一部分在生态红线范围内。但项目报批时，我们组织过专家论证，认为氢能是清洁能源，项目本身符合绿色发展理念，所以……”
“所以就可以调规？”林峰打断他，“生态红线是国家划定的底线，能因为一个项目就随意调整吗？专家论证的报告呢？拿给我看看。”
副厅长额头冒汗，手忙脚乱地翻文件。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哗哗作响。
“行了，回去再找。”林峰摆摆手，“今天现场看过了，我心里有数。回车上说。”
一行人回到中巴车上。车内空调开得很足，玻璃上很快蒙上一层水雾。林峰坐在前排，用纸巾擦着手上的泥点，语气平静：“除了生态红线问题，这个项目的技术路线，你们了解多少？”
发改委副主任李建军接话：“林省长，技术方面主要是德方‘海德堡能源’提供。他们承诺转让最先进的质子交换膜电解水制氢技术，效率可以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是目前国际领先水平。”
“专利呢？”林峰问。
“专利……当然是德方的。”李建军说，“但合资协议里写了，德方授权我们在华夏境内使用。而且我们也有技术入股权，可以分享后续研发成果。”
“使用授权……”林峰笑了笑，笑容很淡，“意思是核心技术还是人家的，我们只能用，不能改，更不能自主迭代。对吧？”
车内陷入沉默。几位厅长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
“还有，”林峰继续问，“这五千亩地，规划容积率多少？投资强度要求多少？预计税收贡献多少？就业岗位里，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的比例是多少？”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像一块块石头砸进水里。李建军脸色发白，翻开手里的项目可研报告，快速查找，但越翻越急，越急越找不到。
“行了。”林峰叹了口气，“回去之后，发改委牵头，自然资源厅、环保厅配合，重新对这个项目进行全方位评估。重点评估三个方面：第一，生态红线调整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第二，技术路线的先进性和自主可控性；第三，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真实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评估要客观，数据要真实，结论要经得起历史检验。给你们两周时间，十二月十号之前，我要看到完整的评估报告。”
“两周……”王振涛面露难色，“林省长，这个项目已经上了省委常委会，谢副书记那边催得很急，要求年底前必须开工。如果重新评估，时间上恐怕……”
“再急，也不能违背科学规律，不能突破法律底线。”林峰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如果项目真这么好，真这么急，那更应该把评估做扎实，把基础打牢靠。否则将来出了问题，谁负责？你王厅长负责，还是我林峰负责？”
王振涛不敢说话了，低下头，手指在膝盖上不安地搓动。
“就这样吧。”林峰看了看手表，“回省政府。”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被围起来的土地。林峰透过车窗回望，那一片蓝色围挡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像一道巨大的伤疤，刻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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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省委小会议室。
谢文远正在主持召开氢能产业园项目推进会。与会的有东海市市长、发改委主任、海德堡能源华夏区总裁施密特，还有项目涉及的几个省直部门负责人。
“施密特先生，您放心。”谢文远笑容满面，用流利的英语说，“东海省对这个项目高度重视，已经列为明年的一号工程。所有审批流程，我们都开通了绿色通道。按照目前进度，下个月就能完成土地摘牌，春节前举行开工仪式。”
施密特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德国人，银灰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他微微点头，用带着德语口音的英语回应：“谢书记的办事效率，我们非常欣赏。海德堡能源在全球有二十三个生产基地，东海这个项目，将是我们在亚太区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一个。我们总部已经决定，把下一代固体氧化物电解槽的研发中心，也放在这里。”
“太好了！”谢文远眼睛一亮，“这充分体现了德方对我们的信任。东海一定会提供最好的营商环境和政策支持。”
“不过，”施密特话锋一转，“我听说，最近省里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关于生态红线，关于技术转让，好像有些争议？”
会议室里的气氛微妙地凝固了一瞬。谢文远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冷意：“施密特先生多虑了。任何大项目在推进过程中，都会有不同的意见，这很正常。但我们省委省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坚定的——东海湾氢能产业园必须上，而且要快上、上好。至于那些不同声音……”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我们会妥善处理，不会影响项目进度。”
施密特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有谢书记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海德堡能源选择东海，不仅是看中了这里的区位优势和市场潜力，更是看中了谢书记您个人的能力和信誉。我们相信，在您的领导下，这个项目一定会成为中德合作的典范。”
“一定会的。”谢文远举杯，“以茶代酒，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会议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送走施密特后，谢文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回到办公室，张明已经等在那里，脸色凝重。
“书记，林省长今天上午去项目现场了。”张明压低声音，“带了发改委、自然资源厅、环保厅的人，在现场看了一个多小时。回来路上，在车上就要求重新评估项目，两周内要报告。”
“重新评估？”谢文远冷笑，“他以为他是谁？项目已经上了常委会，形成了决议，他说重新评估就重新评估？”
“可是……”张明犹豫道，“林省长毕竟是常务副省长，分管发改和重大项目。他要求评估，那几个部门不敢不听。”
谢文远在办公室里踱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的雨还在下，玻璃上水痕纵横，像一张哭泣的脸。
“他想评估，就让他评估。”几分钟后，谢文远停下脚步，“但评估的方向和结论，不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王振涛、李建军这些人，你去敲打敲打，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另外……”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让研究院那边，抓紧出一份专家论证报告。多找几个院士、权威专家，把氢能产业的战略意义、这个项目的示范效应，写足、写透。特别是生态红线调整的必要性，要从国家能源安全、碳达峰碳中和的高度来论述。”
“明白。”张明接过文件，“我马上去办。”
“还有，”谢文远叫住他，“德方那边，你再去沟通一次。让他们把技术转让的条款再放宽一些，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另外，可以暗示他们，如果项目顺利落地，后续会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张明点头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谢文远一个人。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台。
林峰这一招，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没想到，林峰会这么快就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狠招——生态红线、技术专利、经济效益，每一个都是项目的要害。
这个对手，比他想象的要难缠。
但没关系。牌局才刚刚开始，他手里还有足够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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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省政府大楼。
林峰正在看一份技术报告，是关于国内氢能产业发展现状的。报告来自国家能源局下属的研究院，数据详实，分析透彻。但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报告指出，目前全球氢能产业尚处于商业化前期，关键技术如质子交换膜、催化剂、碳纸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专利掌握在美、日、德等国的企业手中。国内企业虽然也在追赶，但在核心材料和工艺上仍有较大差距。
更重要的是，氢能的全产业链成本仍然高昂。制氢、储运、加注、应用，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巨额投入。如果没有大规模补贴，根本不可能实现商业化。
而东海湾这个项目，计划投资三百亿，号称要打造全产业链。钱从哪里来？靠财政补贴，还是靠市场融资？
如果是前者，东海省财政根本负担不起。如果是后者，市场会买账吗？
林峰合上报告，揉了揉太阳穴。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内线。
“省长，许薇研究员的电话，接进来吗？”杨学民问。
“接进来。”
几秒后，许薇清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林大省长，听说你在查氢能项目？怎么，对新能源也感兴趣了？”
林峰笑了：“许大研究员，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是外行，只能请教你这个内行。东海湾这个氢能产业园，你怎么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我这两天正好在看相关资料。这么说吧，从技术角度，这个项目选择的质子交换膜路线，确实是目前最成熟的。但问题在于——第一，核心材料和设备都要进口，成本下不来；第二，效率虽然高，但对水质要求极高，东海湾这边海水淡化又是一笔大投入；第三，氢能储运的安全问题，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查了海德堡能源的背景。这家公司三年前才成立，虽然打着德国技术的旗号，但实际控制方很复杂，有美资背景。他们的专利池里，有百分之四十的专利，是从一家叫‘赛睿科’的公司授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