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
昨夜一场小雨，东海城街道湿漉漉的，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意。梧桐树最后几片枯叶终于落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省委大院里的冬青被雨水洗得发亮，墨绿色的叶片边缘挂着细密的水珠。
谢文远办公室的暖气开到了最大。他今天只穿了件深灰色羊毛衫，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对面的沙发上，星海科技董事长刘伟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刘总，放松点。”谢文远笑了笑，笑容却没到眼底，“就是找你聊聊，别紧张。”
“谢书记，我不紧张。”刘伟嘴上这么说，却偷偷咽了口唾沫。他今年五十二岁，微胖，头发稀疏，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儒商。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个外表温和的男人，在东海地产和科技领域深耕二十年，手眼通天，身家数十亿。
“星海科技今年的业绩不错吧？”谢文远随口问道，“我听说你们在智慧城市项目上又拿下了两个大单？”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刘伟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恭敬，“智慧城市项目是省里重点扶持的，我们也就是跟着政策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力所能及……”谢文远重复着这个词，手指轻敲桌面，“是啊，这些年，你为我，为大家，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我都记在心里。”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刘伟心里一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强笑道：“谢书记言重了，都是应该的。”
“应该的……”谢文远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湿漉漉的院子，“刘伟，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十五年了。”刘伟也站起来，恭谨地站在沙发旁，“零七年，我那个小装修公司快倒闭的时候，是您拉了我一把，让我接下了高新区管委会的装修工程。没有您，就没有我刘伟的今天。”
“你还记得就好。”谢文远转过身，目光如炬，“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巡视组要来的事，你知道了吧？”
“听……听说了。”刘伟声音发干。
“三个月时间。”谢文远走回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感，“这三个月，我们要把所有可能成为问题的事情，都处理干净。特别是……账目。”
刘伟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账目——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神经。星海科技这些年承接了无数政府项目，高新区的道路改造、智慧城市系统、政务云平台……每一个项目背后，都有复杂的资金往来，都有不能见光的“服务费”“咨询费”“中介费”。
“谢书记，您的意思是……”刘伟试探着问。
“我的意思是，”谢文远一字一顿地说，“把你手里那些不太方便解释的资金，全部转到境外去。通过合法的渠道，走正常的贸易往来，分批、分次、分散转移。三个月内，完成所有清理。”
“这……这需要时间。”刘伟脸色发白，“而且资金量太大，贸然转移会引起注意……”
“所以才要你来做。”谢文远打断他，“你做了二十年进出口贸易，对跨境资金流动最熟悉。怎么规避监管，怎么拆分金额，怎么选择路径，你比谁都清楚。”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冰冷：“刘伟，别忘了，那些资金里，有多少是经你的手出去的。如果真出了事，第一个进去的，就是你。”
威胁赤裸裸。刘伟腿一软，差点没站稳。他扶住沙发靠背，深吸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声音：“我明白……明白。谢书记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很好。”谢文远重新坐下，恢复了往常那种温和的表情，“具体的操作方案，你跟张明对接。他会告诉你哪些账户可以用，哪些渠道安全。记住，三个月，必须完成。”
“是。”刘伟低头应道。
“另外，”谢文远补充道，“这段时间，星海科技要低调。该收缩的业务收缩，该裁减的人员裁减，把账面做得干净漂亮。等巡视组来了，你就是东海民营企业的典范，是科技创新的标杆。”
“明白了。”刘伟机械地点头。
“去吧。”谢文远挥挥手，“抓紧时间。”
刘伟几乎是踉跄着走出办公室的。走廊里空调很足，但他浑身冰凉。下楼梯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亏扶住了栏杆。手心里的冷汗，把金属栏杆都浸湿了。
回到车上，刘伟没有马上发动引擎。他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车窗外的省委大院肃穆安静，偶尔有车辆进出，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许久，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张秘书，是我。谢书记交代的事……我知道了。下午我去找你，咱们详谈。”
挂掉电话后，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这次语气完全不同：“小吴，帮我订一张明天去香港的机票。对，最早的航班。另外，联系李律师，说我明天下午到，有重要文件要公证。”
做完这些，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这十五年的点点滴滴——从一个小包工头，到身家数十亿的科技公司董事长；从挤在城中村出租屋里，到住进东海湾的独栋别墅；从骑着电动车跑业务，到拥有三辆劳斯莱斯……
这一切，都是谢文远给的。
现在，谢文远要他“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的意思，就是把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资金转走，把所有可能成为把柄的账目销毁，把所有可能牵连到谢文远的痕迹抹除。
然后呢？
然后他就成了一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
刘伟睁开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他从公文包夹层里取出一个u盘，只有拇指大小，银色的外壳在昏暗的车内闪着微光。
这里面，有星海科技过去十年所有的真实账目。每一笔资金往来，每一次“服务费”支付，每一个关联公司的股权结构……全部记录在案。
他原本只是习惯性备份，没想到，如今成了保命的护身符。
“对不起了，谢书记。”刘伟喃喃自语，“您教过我，生意场上，永远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把u盘重新藏好，发动了汽车。黑色奔驰缓缓驶出省委大院，汇入街道上的车流中。
雨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车窗上，很快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
同一时间，省政府大楼。
林峰刚结束一个招商引资协调会，回到办公室。杨学民跟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有些古怪。
“省长，张为民副厅长刚才来电话，说想当面向您汇报工作。”杨学民顿了顿，“他说……有重要情况要向您反映。”
“张为民？”林峰挑眉，“他不是谢副书记那边的人吗？刚提拔到工信厅副厅长，不在谢文远那里表忠心，跑来找我汇报什么工作？”
“我也觉得奇怪。”杨学民说，“但他说得很诚恳，还说如果今天不方便，可以等您有空。语气……听着不像假的。”
林峰在办公桌后坐下，手指轻敲桌面。张为民这个人，他印象不深，只知道是高新区管委会主任，最近刚提拔为省工信厅副厅长，分管产业规划和高新技术。按理说，这应该是谢文远的嫡系，在巡视组即将进驻的敏感时期，突然要来“汇报工作”……
“他约的什么时候？”林峰问。
“随时，看您安排。”杨学民说，“他现在就在工信厅办公室等着。”
“那就现在吧。”林峰看了眼时间，“让他过来。你安排在小会议室，茶水准备好。另外……通知秦风，会议室做一下安全检查。”
“明白。”杨学民快步离开。
十五分钟后，小会议室。
张为民进来时，手里只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他今年四十五岁，个子不高，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林峰知道，能在高新区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干满五年，还把gdp数据做得那么漂亮，这个人绝不简单。
“林省长，打扰您了。”张为民微微躬身，态度恭敬。
“坐。”林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张厅长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重要事情？”
张为民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笔直，显得很正式。他先是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材料，双手递过来：“林省长，这是我对全省新能源产业发展的一些思考和建议，请您指正。”
林峰接过材料，快速浏览。内容很详实，从国内外产业现状分析，到东海省的优势劣势，再到具体的政策建议，条理清晰，数据扎实。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写得不错。”林峰放下材料，看着张为民，“不过这种产业发展规划，应该先报工信厅党组讨论，形成统一意见后再报省政府。张厅长直接拿来给我，是不是……不太符合程序？”
这话问得很直接，带着审视的意味。
张为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林省长，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我也是没办法了……有些情况，如果按正常程序走，可能永远到不了您这里。”
“哦？”林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什么情况这么紧急？”
“关于德瑞克斯的氢能产业园项目。”张为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谢副书记力推的这个项目，表面上是为了东海的新能源产业布局，但实际上……问题很多。”
林峰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但面上不动声色：“说具体点。”
“第一，项目选址有问题。”张为民从文件袋里又取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您看，规划中的五千亩用地，有三分之一涉及生态红线，是沿海湿地保护区。按规定，这种用地性质是不能变更的，但项目方案里却写着‘已协调自然资源厅，近期可完成调规’。”
林峰看着地图上标注的红色区域，眉头微皱：“继续。”
“第二，技术路线有问题。”张为民继续说，“德瑞克斯提供的氢能技术，核心专利都在他们手里，我们只是代工厂。而且我查过，他们的电解水制氢技术，能耗比国内先进水平高百分之二十，成本根本下不来。之所以要上这个项目，是因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因为德瑞克斯承诺，项目落地后，会把亚太区研发中心放在东海，并且……给相关领导一些‘技术咨询’的职位。”
“相关领导？”林峰目光锐利。
“我不敢乱说。”张为民低下头，“但项目方案里有一份‘专家顾问委员会’的名单草案，上面有几个名字……很敏感。”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声清晰可闻，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
许久，林峰缓缓开口：“张厅长，你跟我说的这些，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但我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我没记错，你是谢副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项目也是他亲自抓的。你现在把这些内幕透露给我，等于是在拆谢副书记的台。”
张为民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林省长，我承认，我是谢副书记提拔的。这些年，我也确实帮他做了不少事。但是……但是有些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
他握紧拳头，声音发颤：“氢能产业园涉及五千亩地，涉及上百亿投资，涉及几万农民的拆迁安置。如果这个项目真有问题，到时候烂尾了，损失的是国家，受苦的是百姓。我张为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我还记得自己是共产党员，记得自己的初心。”
这番话他说得很动情，眼眶湿润，声音哽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