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日,清晨七点。
一股来自北方的强冷空气席卷东海,气温骤降八度。省委大院里的梧桐树在一夜之间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颤抖。地面结了一层薄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脆响。
省委副书记办公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但谢文远还是觉得冷。他穿着厚厚的羊绒衫,站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着楼下陆续驶入的车辆。那些黑色的轿车像甲虫一样爬进各自的停车位,然后走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他这个派系的核心成员。
今天是每周一的例行晨会,但谢文远提前半小时就把他们召集过来。
“人都到齐了?”他头也不回地问。
秘书张明站在身后,声音压得很低:“齐了,谢书记。一共九位,都在小会议室等着。高新区张为民主任今早从京城赶回来,刚下飞机就直接过来了。”
谢文远点点头,慢慢转过身。他的脸色不太好,眼袋很深,但眼神依然锐利:“消息都传达到了?”
“按照您的要求,只通知了最核心的几位。”张明说,“用的是‘项目推进会’的名义,不会引起注意。”
“很好。”谢文远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吧,开会。”
小会议室在走廊尽头,门是厚重的实木,隔音效果很好。谢文远推门进去时,里面烟雾缭绕——九个人已经抽掉了半包烟。看到他进来,所有人都站起身。
“坐。”谢文远在主位坐下,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
张为民坐在右手第一个位置,风尘仆仆的样子,西装外套还搭在椅背上。他左边是省工信厅副厅长刘伟,再往左是财政厅预算处处长赵建国——不是省纪委那个赵建国,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其他人依次是交通厅、自然资源厅、商务厅等关键部门的实权副职或处长。
这些人构成了谢文远在东海政坛最核心的网络。他们不一定级别最高,但都占据着要害位置,掌握着实实在在的资源审批权和项目执行权。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个紧急情况。”谢文远开门见山,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昨天下午,我接到京城一位老领导的电话。中央巡视组已经完成组建,三个月后,也就是明年二月中旬,将进驻东海省。”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有人手里的烟烧到了手指,才猛地一抖,赶紧掐灭。
“巡视组?”张为民声音有些干涩,“谢书记,之前……之前不是说今年不安排了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谢文远面无表情,“京城那边最近人事调整,新上任的巡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是严正华。”
这个名字让在座的好几个人脸色都变了。严正华,中纪委元老,以铁面无私、办案狠辣着称。他曾经主导查办过多个大案,涉及金额特别巨大,处理干部级别最高到副省级。最关键的是,这人和林峰的靠山之一——山河省原纪委书记陈国华是多年战友,私交甚笃。
“这……这是冲着我们来的?”财政厅的赵建国声音发颤。
“不要自己吓自己。”谢文远冷冷地说,“巡视组是党内监督的常规安排,每年都要轮换进驻各省。只不过今年轮到东海,组长恰好是严正华而已。”
话虽这么说,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太巧了。王志刚案正在深挖,林峰步步紧逼,专利诉讼即将开庭,在这个节骨眼上,严正华带队的巡视组要来东海,这绝对不是巧合。
“谢书记,那我们……”商务厅的一位副厅长欲言又止。
“把该擦的屁股,擦干净。”谢文远一字一顿地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个人,“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我们做很多事,也足够别人做很多事。”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第一,所有正在进行的项目,重新梳理一遍。手续不齐全的,抓紧补;程序不规范的,抓紧改;账目不清楚的,抓紧理。特别是涉及外资、涉及土地、涉及大额资金往来的,要重点清理。”
“第二,个人问题,自己解决。亲属经商办企业的,该切割的切割,该注销的注销。海外账户、境外资产,该转移的转移,该处理的处理。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第三,”他看向张为民,“高新区那边,德瑞克斯的投资项目,抓紧推进。这是今年全省最大的外资项目,也是我们最重要的政绩。只要这个项目落地,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能挡住很多质疑。”
张为民点点头,但眉头紧皱:“谢书记,德瑞克斯那边……最近态度有些反复。他们提出要重新谈判投资条款,特别是技术决策权这部分,咬得很死。”
“那就谈。”谢文远斩钉截铁,“适当让步也可以,但项目必须尽快落地。记住,这个项目不仅关系到政绩,更关系到……很多人的饭碗。”
他说得很隐晦,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刻听懂了——德瑞克斯的项目里,有太多利益关联方,有太多需要洗白的资金,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交易。这个项目如果黄了,很多人都会跟着完蛋。
“第四,”谢文远继续说,“近期要低调。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见的人不见。特别是——”他特意停顿,看向每个人,“不要和林峰那边的人发生正面冲突。他在明,我们在暗,让他出风头,让他折腾。等巡视组来了,看他怎么解释那些‘改革’带来的‘混乱’。”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笑声,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最后,”谢文远坐直身体,语气严肃,“这段时间,大家要互相照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不用我多说。如果谁那里出了问题,要及时通气,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但如果有谁……”他眼神骤然变冷,“想单独上岸,或者背后捅刀子,那就别怪我谢文远不讲情面。”
这话说得赤裸裸,带着威胁。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好了,散会。”谢文远挥挥手,“记住,三个月。这三个月,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九个人鱼贯而出,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谢文远独自坐在会议室里,又点了一支烟。烟雾升腾,模糊了他的脸。
张明轻轻推门进来,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书记,这是您要的近期省委主要领导的行程安排。林省长本周四要去京城参加全国半导体产业发展座谈会,预计停留三天。”
谢文远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看到林峰的行程时,他眼睛眯了起来:“三天……够做很多事了。安排一下,我本周也去趟京城,拜访几位老领导。就说……汇报德瑞克斯项目进展,争取国家层面的支持。”
“好的,我马上去安排机票和住宿。”张明迟疑了一下,“书记,还有一件事……谢浩少爷从美国发来加密邮件,说资金已经全部转移到位,但他在旧金山感觉被人跟踪了。”
谢文远的手微微一颤,烟灰掉在文件上。他盯着那点灰烬,沉默了很久。
“告诉他,”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最近不要和我们联系。所有事情,通过威廉·陈转达。另外,让他换个住处,不要用之前的地址。”
“是。”
张明退出去后,谢文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窗外的寒风拍打着玻璃,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三个月。
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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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林峰家中。
早餐桌上热气腾腾。姜欣熬了小米粥,煎了鸡蛋,还拌了一碟小菜。林峰坐在桌前,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喝粥。
“今天气温降得厉害,你多穿点。”姜欣把一件厚外套搭在椅背上,“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后天还有雪呢。”
“嗯,你也注意保暖。”林峰看了眼妻子,发现她眼圈有点黑,“昨晚又加班了?”
“有个急诊手术,做到凌晨两点。”姜欣在他对面坐下,“一个老爷子,冠心病急性发作,三个支架才救回来。家属在手术室外哭得不行,看着挺难受的。”
林峰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辛苦了。”
姜欣摇摇头,笑了笑:“习惯了。倒是你,最近压力很大吧?我听说巡视组要来了?”
林峰有些意外:“你听谁说的?”
“医院里传的。”姜欣说,“卫生厅的王副厅长昨天来做体检,在走廊里和人聊天,我正好路过。他说京城那边已经定了,明年二月巡视组进驻东海,组长是严正华书记。”
消息传得真快。林峰心里想着,面上不动声色:“是定了。昨天下午郑书记也找我谈了,让我做好相关准备。”
“严书记……我听说他办案很厉害。”姜欣有些担心,“会不会对你……”
“对我什么?”林峰笑了,“我又没问题,怕什么巡视?倒是有些人,该睡不着觉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巡视组一来,东海这潭水会被彻底搅浑。浑水才能摸鱼,但也会让很多原本清晰的事情变得复杂。严正华和陈国华关系好,这固然是个有利因素,但也意味着,很多人会认为巡视组是冲着他林峰来的,是来给他“保驾护航”的。
这种误解,有时候比真实的敌意更麻烦。
“对了,”姜欣忽然想起什么,“周岚姐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说她下个月可能来东海出差,顺便看看我们。”
林峰心里一动:“她说什么事了吗?”
“没说具体,就说有个部委的调研任务。”姜欣看着他,眼神温和,“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她来了,请她来家里吃顿饭吧。萌萌要是能一起来就好了,那孩子现在该大学毕业了吧?”
“去年就毕业了,在京城一家律所工作。”林峰说,“时间过得真快。”
两人正说着,门铃响了。杨学民站在门外,手里抱着公文包,鼻尖冻得通红。
“省长,抱歉这么早打扰。”他进门后先向姜欣点头致意,“嫂子好。”
“还没吃早饭吧?坐下一起吃点。”姜欣起身要去拿碗筷。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杨学民连连摆手,但姜欣已经盛了一碗粥递过来。他只好接过,在餐桌旁坐下。
“什么事这么急?”林峰问。
“两件事。”杨学民压低声音,“第一,省纪委赵建国书记刚才来电话,说王志刚案有了新突破。王志刚交代,他虚增外贸数据得到的‘奖金’,有百分之三十通过一个叫‘东海文化基金会’的渠道转了出去,最终流向……还在查,但基金会的理事长,是张明的表姐。”
张明,谢文远的秘书。这条线,终于快要牵到核心了。
“第二,”杨学民继续说,“沈梦予主任监测到,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有七家与谢文远关系密切的企业,出现了异常的资金流动。资金总额大概五亿左右,全部通过复杂的跨境交易,流向了香港和新加坡。沈主任说,这种集中、大额、紧急的资金转移,很不正常。”
林峰慢慢喝着粥,没有说话。窗外,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空中。
三个月。谢文远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他会疯狂地擦屁股,疯狂地转移资产,疯狂地销毁证据。
也会疯狂地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