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日,上午十点,省政府大楼。
窗外天色灰蒙,酝酿着今冬第一场雪。林峰刚结束与严正华的电话汇报——关于“环太平洋资本”及氢能项目周边土地异常收购的情况。严正华在电话里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证据链要闭环,程序要合规。动作可以快,但不能乱。”
挂掉电话,林峰站在地图前沉思。谢文远的网络比想象中更庞大,从项目到土地,从拆迁到收购,每一个环节都在吸血。要打破这张网,需要更多支点。
敲门声响起,杨学民推门进来:“省长,财政厅李静厅长来了,说是汇报明年预算预编情况。”
林峰心里一动:“请她进来。”
李静四十八岁,穿着深灰色行政套装,齐耳短发一丝不苟,戴一副细框眼镜,典型的专业干部形象。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进门后微微躬身:“林省长,打扰了。”
“李厅长请坐。”林峰回到办公桌后,“年底了,财政那边压力大吧?”
“年年如此,习惯了。”李静在对面坐下,打开文件夹,“按照程序,向您汇报一下明年省级财政预算预编的主要思路和初步安排。这是草案文本,共十二章,三百七十五页。”
她将厚厚的文本推过来,林峰接过后随手翻看。文本很规范,格式严谨,数据详实。
“重点项目资金安排方面,”李静开始汇报,语气平静专业,“科技创新专项资金拟安排八十亿,比今年增长百分之十五;产业转型升级基金拟安排一百二十亿;基础设施建设……”
她按章节汇报,条理清晰。但林峰注意到,她的手指在文件夹边缘轻轻敲击,节奏很特殊——三短一长,重复两次。这是某种暗示。
汇报进行了二十分钟。结束时,李静合上文件夹,却没有起身。她从文件夹内层取出一个薄得多的透明文件袋,推到林峰面前。
“林省长,按照财政监管规定,厅长有责任报告预算执行中的重大异常情况。”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眼神变得锐利,“这是近三年省级专项资金流向的异常点分析,非正式报告,仅供您个人参考。”
林峰打开文件袋。里面只有五页纸,但内容触目惊心。
第一页是氢能项目前期配套资金十五亿的流向图。图表显示,其中四点八亿在拨付后三个月内,通过五家关联公司转手,最终流向三个离岸账户。五家公司法人代表不同,但实际控制人交叉持股,形成一个闭环。
第二页是这五家公司的股权结构详图,最终指向一个姓张的家族——张明的家族。
第三页是三个离岸账户的部分交易记录,时间跨度两年,累计转入资金超过十亿,转出地包括香港、新加坡、瑞士。
第四页是这些资金在境外的部分用途:购置房产、股权投资、奢侈品消费,受益人包括谢文远的妻子、儿子、侄女等六名亲属。
第五页只有一行字:“上述数据来源于商业银行反洗钱系统自动预警记录及国际税务信息交换资料,可追溯验证。”
林峰一页页看完,抬起头。李静正端起茶杯喝茶,动作很稳,但林峰注意到她的指尖微微发白。
“李厅长,这些情况……”林峰斟酌用词。
“我是财政厅长,钱怎么出去的,我有责任报告。”李静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镜,“至于怎么用这份报告,是您的决策。但按照程序,我建议这些线索移交审计厅专项审计,或由纪委介入。”
她说得滴水不漏,完全在职责范围内,没有任何越界。但把这样一份材料私下交给分管领导,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材料我会认真研究。”林峰将文件装回袋子,“感谢李厅长的专业和负责。”
李静站起身,微微颔首:“那就不打扰您了。预算草案文本请林省长审阅,有意见随时让杨秘书通知我。”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很轻:“林省长,楚老省长退休前跟我说过一句话——‘管钱的人,手要干净,眼要亮’。我记了十年。”
门轻轻关上。楚老省长,楚怀远,东海省前任省长,李静的老师。这话,既是自白,也是表态。
林峰看着桌上的透明文件袋,又看看那份厚重的预算草案。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合规,一个致命。李静用最专业的方式,递出了最锋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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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半,东海市第一实验中学。
教学楼前的电子屏滚动着“家校携手,共育英才”的标语。今天是高二年级期中家长会,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家长,气氛比平时开会轻松些,但也透着中国家长特有的焦虑。
林峰提前十分钟到,找了个靠后的位置。他今天特意换了件普通的夹克,戴了顶鸭舌帽,不想引人注意。但刚坐下,旁边就有人打招呼:“林省长?”
转头,是王猛。这位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穿着皮夹克,胡子刮得很干净,但眉宇间有股藏不住的硬朗气质。他儿子王浩和林毅同班,两人是同桌。
“王厅长也来了。”林峰微笑,“叫老林就行,这儿都是家长。”
“那我就不客气了,老林。”王猛在他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又意识到场合不对,塞了回去,“这家长会,比我开党委会还紧张。上次王浩数学考砸了,回家被他妈念叨了三天。”
两人闲聊了几句孩子学习的事。班主任开始讲话,先是总体情况,然后是各科老师轮流上台。数学老师表扬了进步大的学生,第一个就提到林毅:“这次林毅同学数学考了满分,而且解题思路特别清晰,值得大家学习。”
不少家长回头张望,林峰低头假装记笔记。王猛碰碰他胳膊,低笑:“老林,可以啊。回头让我家小子跟你家林毅多学学。”
“互相学习。”林峰笑笑。
家长会进行到后半段,讲安全教育、心理健康。王猛忽然身体微微倾斜,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林省长,有个情况,我个人觉得应该跟您通个气。”
林峰神色不变,目光仍看着讲台。
“我分管经侦,最近在办一个地下钱庄案。”王猛声音很低,语速很快,“抓了几个中间人,审讯时发现几个账户很眼熟——频繁给张明秘书的几个亲属转账,金额不大,但频率固定,像是‘劳务费’。”
他顿了顿:“证据链还缺关键一环,按程序没法并案。但我个人判断,可以往深里挖。而且……”
王猛的手在桌下动了动,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塞进林峰手里。“我们监控这个钱庄时,盯上了一个人。这人开这辆车,”他报了个车牌号,“经常深夜去东海湾码头三号仓库那边,见一些生面孔。我们的人跟过两次,但对方很警觉,没敢跟太近。”
林峰的手指捏住纸条,没立刻看。“码头那边,不是港口公安的辖区吗?”
“是,所以我不方便继续跟。”王猛目光看着讲台,像在认真听讲,“但我的人拍了几张照片,车牌、时间、大致人员特征,都记在纸条上了。您那边……也许用得上。”
信息给得恰到好处——不越权,不提要求,只是“个人判断”和“可能有用”。但林峰明白,这是王猛在用他的方式提供支持。
“谢谢王厅长提醒。”林峰将纸条收进口袋,“安全工作确实要重视。对了,省里最近要开展重点企业安全生产大检查,尤其是高科技企业。公安这边能不能派些人手,加强一下外围安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