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清晨七点。
林峰坐在省政府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陆续驶入大院的车流。冬日的晨光透过玻璃,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淡金色的光影。他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件:一份是顾清晏凌晨两点发来的加密邮件打印件,一份是“跨境资金监测系统”一期工程验收报告草案,还有一份是今天上午沈国栋案件的庭审材料摘要。
加密邮件的内容让他目光停留了很久。
顾清晏在父亲病情稳定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连夜工作。这份关于“天宝进出口公司”与威廉·陈新加坡公司资金链路的分析报告,详细到令人惊讶——不仅梳理了双方过去三年十七笔交易的资金流向,还通过多层穿透,发现了两个关键节点。
第一,吴天宝公司在去年三月和九月,分别通过香港一家贸易公司中转,向新加坡威廉·陈的公司支付了两笔“咨询服务费”,总额八百万美元。而这家香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经查是谢浩在美注册的一家空壳公司的离岸股东。
第二,威廉·陈的新加坡公司,在过去五年间,累计向东海省内七家企业提供过“跨境融资顾问服务”,这些企业的主营业务涵盖房地产、矿业、高科技——巧合的是,它们都曾获得过省里重大项目的扶持或优先审批。
“谢浩-威廉·陈-吴天宝-东海利益集团”。
这条资金链的轮廓,在顾清晏冰冷的数据分析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林峰拿起红笔,在打印件的边缘批注:“证据链关键一环。请继续深挖香港中转公司与谢浩空壳公司的股权关联,以及那七家企业与谢文远分管领域的交集。”
他刚放下笔,加密手机震动。是沈梦予发来的消息:“林省长,监测系统一期工程已于今晨六点完成最后压力测试,各项指标达标。今日上午我将出庭,宣判后向您详细汇报。”
林峰回复:“好。注意情绪,你已尽责。”
八点整,杨学民准时敲门进来,端着刚泡好的茶。看到林峰桌上堆满的文件,年轻秘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省长,今天上午九点半您要听取国资委的年度工作汇报,十一点约了环保厅谈污水处理厂提标改造的事。下午两点……”
“下午两点之后的行程全部推后或取消。”林峰打断他,“我有安排。”
杨学民愣了愣,但很快点头:“明白。那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不用。”林峰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神很沉,“上午的会照常开,你做好记录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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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东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
沈梦予坐在旁听席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她穿着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但遮不住眼下的淡青色——昨晚她又只睡了四个小时。
审判庭里坐了三十多人,大多是涉案人员的家属和单位代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焦灼感,偶尔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和叹息。
沈梦予的目光落在被告席上。叔叔沈国栋穿着看守所的蓝色马甲,背对着旁听席,只能看到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五十四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她想起小时候,叔叔总是最疼她的那个。父母在国企忙得昏天黑地,是叔叔带她去公园坐旋转木马,在她考砸了挨骂时偷偷塞零食,在她第一次去华尔街实习时说“我们家梦予以后肯定比那些洋人强”。
后来叔叔下海经商,生意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再后来,他开始抱怨“营商环境”,抱怨“规矩太多”,抱怨“老实人吃亏”。她劝过,吵过,最后是沉默地看着他越走越偏。
直到她在“东方观察”做首席分析师时,偶然在跨境资金数据中发现了一些异常流动——那些通过复杂通道进出华夏的资金,有几个账户的最终受益人,指向了叔叔的公司。
她挣扎了整整一个星期。
最终,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她拨通了省纪委的举报电话。
“现在宣判。”
审判长的声音把沈梦予从回忆中拉回。她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上,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长串的法条引用、事实认定、证据列举。那些冷冰冰的法律术语,勾勒出的是一张触目惊心的犯罪网络——非法经营额超过二十亿,行贿金额八千余万,涉及十七名公职人员。
沈梦予听到旁听席上有压抑的哭声。
“被告人沈国栋,犯非法经营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六年。”
审判庭里一阵骚动。沈梦予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但审判长的话还没完:“鉴于被告人沈国栋在案发后主动投案,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积极退缴违法所得,并配合侦查机关查办其他涉案人员,有自首、立功、退赃等法定从轻、减轻情节……决定对其宣告缓刑。缓刑考验期四年。”
旁听席突然安静了。
沈国栋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最后定格在沈梦予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愧疚,有解脱,还有一种沈梦予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被法警带离法庭。
沈梦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的人群开始离场,窃窃私语声在审判庭里回荡。有人认出她,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不解,也有那种“大义灭亲”背后的微妙审视。
她站起来,拎起公文包,挺直背脊走出法庭。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像平时一样。
直到坐进自己的车里,关上车门,将所有的视线隔绝在外,她才允许自己靠在方向盘上,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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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省政府小会议室。
国资委的年度工作汇报已经进行到一半。林峰坐在主位,手里拿着笔,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他的神态很专注,提出的问题也都切中要害——国企混改进展、资产负债率控制、主业核心竞争力培育。
但在场的几位副主任都感觉到,今天的林省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会偶尔飘向窗外,看的时间比平时长。手机虽然调了静音,但每次屏幕亮起,他都会很快地瞥一眼。
汇报进行到四十五分钟时,林峰的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这次他看了两秒,然后抬手打断了正在发言的国资委主任:“王主任,抱歉打断一下。你刚才说的钢铁集团去产能数据,和上月报省政府的版本有出入。是统计口径调整了,还是最新进展?”
王主任一愣,赶紧翻看手中的材料:“这个……林省长,可能是下面报数据时……”
“我要准确数据。”林峰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国企改革是大事,数据必须实打实。这样,你们今天回去再核对一遍,明天上午把修正版报到我办公室。”
“好的好的,一定落实。”王主任额头冒汗。
林峰看了眼手表:“今天的会先到这里。我十一点还要见环保厅的同志,各位抓紧时间去落实刚才议定的事项。”
众人连忙起身。等领导们都离开后,杨学民小声问:“省长,现在去办公室还是……”
“我出去一趟。”林峰拿起外套,“有急事打我电话。环保厅那边如果来了,让他们先在你那儿坐会儿,我尽快回来。”
“明白。”
林峰没有让司机送,自己开车出了省政府大院。他先在一家连锁咖啡店门口停下,买了两杯热美式,然后朝江边公园的方向驶去。
他知道沈梦予会去哪儿——那是她曾经跟他提过的地方。小时候叔叔常带她去江边看船,她说那时候的江水比现在清,能看到水底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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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四十分,江边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