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江风格外凛冽,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弯,江面宽阔,水流平缓。工作日的上午,公园里几乎看不到游人,只有几个老年人在远处的空地上打太极拳。
沈梦予坐在临江的长椅上,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她没穿外套,只穿着那身单薄的职业套装。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但她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江面。偶尔有货轮驶过,拉响汽笛,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传得很远。
林峰把车停在公园外的路边,拿着两杯咖啡走进来。他远远就看到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走过去。
他在她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递过去一杯咖啡。
沈梦予怔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到林峰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复杂情绪。她接过咖啡,纸杯的温度透过手套传到掌心。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哑。
两人沉默地坐着,看着江水东流。咖啡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被风吹散。
过了很久,沈梦予才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五岁的时候,父母在国企搞技术攻关,经常一连几天不回家。是叔叔带我,他那时候还没下海,在文化馆工作,清闲。”
她顿了顿,捧着咖啡的手微微发抖:“他把我扛在肩上,来江边看船。告诉我这是什么船,运的是什么货,要开到哪里去。他说长江通大海,这些船最后都会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他辞职下海,开始做贸易。一开始还好,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我上大学那年,他送我去机场,塞给我一张卡,说‘梦予,叔叔现在有钱了,你在国外别亏待自己’。”
沈梦予低头看着手中的咖啡,液面微微晃动:“再后来,我回国工作,发现他变了。开始抱怨规矩太多,抱怨别人都走捷径。我劝他,他说我不懂,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守规矩的人吃亏,会变通的人发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说我可以帮他做正规的跨境融资方案,他说太慢,说等不起。我们吵过很多次,最后一次吵完,他摔门出去,三个月没联系我。”
林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我在数据里看到那些异常流动……”沈梦予闭上眼,眼泪终于滑落,“我挣扎了一个星期。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小时候他扛着我在江边看船的样子。但我也梦到那些被他坑害的企业家,梦到那些因为他行贿而失守的干部……”
她睁开眼,泪水不断涌出:“我还是举报了。亲手……把他送进去的。今天宣判完,我看到婶婶在门口,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知道,家里亲戚现在都说我冷血,说我不顾亲情,为了自己的前途连亲叔叔都出卖。”
林峰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目光很沉,但很温和。
“梦予,你尽力了。”他说,“如果没有你当初的举报和后来的配合,你叔叔的问题会更大,牵扯的人会更多,判得也会更重。你今天看似推了他一下,但那是为了不让他掉下悬崖。”
沈梦予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可他毕竟……判了刑。缓刑也是刑,他一辈子都有这个污点。而且是因为我……”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亲情吗?”林峰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不是无原则的包庇,不是在亲人做错事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在他滑向深渊时,用力拉他一把——哪怕这会让他的手疼,会让你自己心痛。”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你今天看似推了他,其实是给了他一个重新站上地面的机会。缓刑,意味着他不用进监狱,可以在社会上改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如果你不举报,任由他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等他彻底陷进去,到时候可能就不是六年,而是无期、甚至……”
林峰没有说完,但沈梦予听懂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长期压抑的自责、家族的压力、内心的挣扎,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终于卸下了所有坚强,那些在法庭上、在同事面前、甚至在家人面前都必须维持的冷静和体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侧过身,靠在了林峰的肩上,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颤抖,泪水很快浸湿了他外套的肩部。
林峰没有动,任由她靠着。他只是抬起手,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江风继续吹着,远处的太极拳老人们已经收功离开。江面上又驶过一艘货轮,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沈梦予的哭声渐渐止息。她坐直身体,接过林峰递来的纸巾,低头擦干眼泪。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抱歉,林省长,我失态了。”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人之常情。”林峰站起身,“走走吧,坐着冷。”
两人沿着江边的步道慢慢走。沈梦予捧着已经凉了的咖啡,开始说起工作——这是她平复情绪的方式,用理性覆盖感性。
“监测系统一期工程今天凌晨完成了最后一轮压力测试。”她的语速恢复了平时的条理,“目前可以实时监控东海省内三百七十八家重点涉外企业的资金流动,预警模型设置了十七个风险指标。按照测试数据,异常交易识别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二点三,误报率控制在百分之八以下。”
林峰点头:“效率很高。辛苦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沈梦予顿了顿,“另外……系统在试运行期间,已经捕捉到一些异常信号。有几家企业的跨境付款,在金额、频率、交易对手等方面存在疑点,我们已经标记,正在进一步分析。”
“报告直接报我。”林峰说,“不要经过其他环节。”
“明白。”
两人走了近三公里,从公园的这头走到那头。话题从工作说到系统的后续开发计划,说到东海金融安全的整体构想,说到她之前在华尔街见到的那些跨境洗钱案例。
沈梦予的状态逐渐恢复,除了眼睛还有些红肿,几乎看不出刚才情绪崩溃的痕迹。林峰大多数时候在听,偶尔给出建议或指示,语气平和但切中要害。
走到公园出口时,沈梦予停下脚步。
“林省长,谢谢您。”她看着他,眼神真诚,“我今天……确实需要有人跟我说这些。不然我可能会一直钻牛角尖。”
“你是个坚强的人,梦予。”林峰看着她,“但坚强不代表要一个人扛所有事。东海金融安全的防线,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守——清醒、专业、有原则。今天的事,恰恰证明了你守得住这条线。”
沈梦予眼眶又有点发热,但她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监测系统明天会出第一份正式测试报告,我发给您。”
“好。”林峰看了眼时间,“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车就在那边。”沈梦予指了指停车场,“您快回省政府吧,下午还有工作。”
林峰点头,看着她走向自己的车。上车前,沈梦予回头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坐进车里,林峰没有立刻发动。他拿出手机,看到三个未接来电和几条信息——有杨学民汇报环保厅长已经到了,有顾清晏发来的新的数据线索,还有一条加密信息,发送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他点开那条加密信息,是秦风发来的。
“瑞士行动受阻详情:昨晚李锐尝试二次渗透时,触发了威廉·陈住所的新型生物识别警报系统。对方显然已高度警觉,今晨监测到其住处安保人员增加一倍,所有电子设备信号消失。另,截获谢浩通讯记录,他已预订明日经东京飞往加拿大的机票,但奇怪的是,同时预订了后天从加拿大飞往智利的航班。似在故布疑阵。”
林峰眼神一凝。
对方要动了,而且动作很快。威廉·陈的警觉、谢浩的紧急出行、谢文远口中的“三天后”——这些线索正在快速汇聚。
他回复秦风:“继续监控,不要暴露。查清楚谢浩在东京见的人是谁,以及智利那条线的真实目的。”
发完信息,林峰发动汽车。驶出停车场时,他最后看了一眼江面。
冬日的江水浑浊而深沉,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就像此刻的东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