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珩这才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落在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伺候的薛宝钗身上。宝钗今日也是一身素净打扮,月白的袄子外罩着鸦青比甲,眼圈微红。她见李珩望来,知他疑惑,不敢隐瞒,垂首低声将事情原委道出。
原来,冷月的葬礼之后,黑云便像是变了个人。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足足一个多时辰,任凭许若琼在外如何哭求、忏悔、以头抢地,他都未曾开门。
直到他出来时,手里攥着一纸墨迹未干的休书,面色冷硬如铁,当着众人的面扔在许若琼脚下,只吐出一句:“滚!我深受主子大恩,万死难报,却不想又因着你这蠢妇,竟让我再无颜去面对主子。我本已对不住爷,若再留你在身边,就真是畜牲也不如了!”
任许若琼如何哀求痛悔,诉说自己的不得已与后来的幡然醒悟,黑云都不再看她一眼,更是命人将她“扔”出家门。
那许若琼失魂落魄,在冰冷的门外枯坐了一夜,天明时留下了一封字字泣血的遗书。信中写满了悔恨——悔自己未能早早向夫君和王爷坦白血衣卫的身份。恨自己在那最后关头,竟还曾有过一丝遵从密令、对王爷下手的可怕念头。更痛惜这迟来的醒悟,终是酿成了被夫君休弃、无颜苟活的苦果。更是表明,“既已失忠于主子,失信于夫君,唯有以死谢罪,绝不做苟活弃妇。
之后,她独自去了后山,用一根衣带,将自己吊死在了冷月陵墓前,那棵虬劲的老柏树上。谁都没想到,那看似娇弱,怕死的许若琼,最后竟会如此刚烈的赴死
黑云得知后,沉默了许久。他亲手挖了墓坑,又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独自将许若琼草草葬在了冷月墓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立碑,只有一个土包。那土包的上首一座新坟,葬着的却是丰儿。当夜,他便背了个简单的包袱,一个人步行下了山。山下路口的军卒只见他身影萧索,在红剑墓前站了许久,之后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等青松派了人分头去找,却再无线索,他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雪原之中。
李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搭在衣袍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半晌,他才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终究没说出哪怕一个字。他只是掀开门帘,沉默地走向门外马车。
雪花落在他肩头,他也恍若未觉。秦可卿赶紧拿起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追到车边,踮起脚,仔细为他披上系好。他任由她动作,目光却越过重重山峦,投向了京城的方向。
“爷要回城”的消息传开,整个香山别院再无一人愿意留下。好在鹰叔虑事周全,早为上元节后的大事做了准备。女眷们动作迅速,无论是主母还是侍妾,无论是嬷嬷还是丫鬟,都默默上了安排好的马车。不过片刻,车队便已齐整,逶迤驶向京城。山上并非空无一人,无痕夫妇留下坐镇别院,墨羽的夫人崔娘子也带着些忠仆留驻,照看着山上的工坊。
庞大的车队缓缓驶入京城。街道两旁,百姓们纷纷驻足,默默望着这绵长的素色车马。本该是火树银花、锣鼓喧天的上元佳节,京城里却异样地冷清。不见半盏喜庆的花灯,反而有不少人家的门楣上,挂出了素白的灯笼。
齐王别院发生的惨剧早已传遍街巷,那位数年来,默默陪伴,以命护主、忠烈无双的冷月夫人,还有那个明知必死,却依然拼着一死也要护主的丰儿姑娘,都赢得了无数百姓自发的哀悼。他们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罢却了节庆的欢娱,为那两位不曾谋面的女子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