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缓缓打开。
星空扑面而来。
不是透过观察窗看到的星空,是真实的、毫无遮挡的星空。黑暗深邃得令人心悸,星星密集得让人眩晕。而在这片背景前,是“启明号”巨大的银色船体,曲线流畅,表面反射着遥远的星光。
但在右舷方向,那个撞击造成的伤口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慢慢来。”林长青说,“用安全绳连接,保持三人连线,间隔五米。”
他们飘出气闸舱。微重力环境下,移动主要依靠作业服背部的微型推进器,以及偶尔抓住船体表面的扶手。安全绳像脐带一样连接着三人,也连接着他们与飞船。
越靠近撞击点,景象越触目惊心。
那块嵌入船体的碎片近看更加狰狞。它的表面布满了撞击坑——那是它在小行星带中数十亿年来与其他岩石碰撞留下的伤痕。而现在,它给飞船留下了新的伤痕。
“评估损伤。”林长青说。他悬停在撞击点上方约三米处,天眼通全面展开。
他“看”到装甲的变形程度:最深处凹陷了约十五厘米,但没有穿透。撞击点周围产生了辐射状的裂纹,最长的裂纹延伸了约两米,但都停留在表层。
“装甲完整。”他报告,“内部舱壁无损伤。但我们需要把那东西弄出来,然后修补装甲。”
“怎么弄?”赵刚问,“它嵌得很深。”
伊万诺夫已经飘到了碎片旁边。他用戴着手套的手碰了碰那块冰冷的金属。“我可以尝试用激光切割器把它切成小块,然后……”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那块碎片——在真空中,在飞船自转产生的微小离心力作用下——突然松动了。
不是完全脱落,而是微微转动了一下角度。
就是这一下转动,让它原本被卡住的边缘释放了应力。整块碎片开始缓慢地、但确定无疑地从装甲中滑出。
“后退!”林长青大喊。
三人同时启动推进器向后退。但伊万诺夫离得太近了,他的安全绳被一块翘起的装甲边缘缠住了。
碎片完全脱落了。它飘浮起来,在真空中缓慢旋转,然后——因为脱落时获得了微小的动量——开始向伊万诺夫的方向飘去。
速度不快,每秒不到半米。但在太空作业中,任何移动的物体都是危险的,尤其是这块重达数吨、边缘锋利的金属。
“伊万诺夫,解开安全绳!”赵刚喊道。
“缠住了!解不开!”
碎片越来越近。三米,两米,一米……
林长青的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计算出所有可能性。如果碎片撞上伊万诺夫,作业服可能被击穿,那就意味着瞬间失压,意味着死亡。如果他冲过去推开伊万诺夫,自己可能被撞上。如果他用推进器改变碎片的轨迹……
他选择了第四种方案。
天眼通全力运转。他“看”到碎片内部的结构,看到它的质心位置,看到它旋转的角动量。然后他“看”到船体表面有一个凸起的结构——是一个传感器基座,大约三十厘米高。
计算路径。计算时机。
“赵刚,”林长青的声音异常冷静,“用你的推进器,对碎片施加一个侧向推力。坐标:从它质心向左偏移十五度,力度:百分之三,持续时间:零点五秒。”
“什么?”
“照做!”
赵刚没有犹豫。他瞄准碎片,启动了推进器。短促的气流喷出,撞在碎片表面。
碎片轻微地改变了轨迹——大约偏离了五度。就是这五度,让它不会直接撞上伊万诺夫,而是会从他身边擦过,撞向那个传感器基座。
“伊万诺夫,抱紧基座!”林长青喊道。
伊万诺夫理解了。他不再试图解开安全绳,而是伸手抓住那个传感器基座,把自己固定在上面。
碎片擦过他的作业服——最近时距离不到十厘米。然后它撞上了基座。
“砰。”
沉闷的撞击声通过船体结构传来。基座被撞弯了,但挡住了碎片。碎片弹开,向深空飘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危机暂时解除。
三人都喘着粗气——虽然在真空中听不见,但头盔里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现在,”林长青说,“伊万诺夫,慢慢解开安全绳。赵刚,准备激光切割器,我们要清理所有漂浮碎片。我检查装甲损伤。”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细致、艰苦的工作。
赵刚用激光切割器把那些较大的漂浮碎片切成小块,然后用磁性收集器吸走。伊万诺夫终于解开了安全绳,开始检查传感器阵列的损坏情况——结论是必须整体更换,但那是回到舰内后的工作。
林长青仔细检查了装甲的损伤。他用便携式扫描仪记录了每一道裂纹的长度和深度,评估修补方案。最严重的那道两米长的裂纹需要从内部加固,这需要工程队进入那个区域——但那区域的舱室现在是储物间,没有生命支持设备,必须先改造。
“修补装甲至少需要三天。”伊万诺夫报告,“更换传感器阵列需要一周。而且我们缺少备件——有些设备只有一套备份,在仓库里。”
“那就改造。”林长青说,“用3d打印机制造替代零件。张维和王晓雨可以帮忙。”
“通讯天线呢?”赵刚问。
林长青飘到天线阵列旁。主天线的支撑结构已经弯曲,反射面出现了裂缝。备用天线还能工作,但信号质量明显下降。
“可以修复。”他评估后说,“但需要精密校准。回舰内再说。”
作业结束前,林长青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撞击留下的凹痕。在星光下,它像一个伤疤,提醒着他们宇宙的残酷——美丽,但残酷。
“收工。”他说,“回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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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闸舱内,重新加压的过程缓慢而平稳。当气压恢复到标准值,内门打开时,苏雨晴已经等在外面。
她没说话,只是上前紧紧拥抱了林长青——隔着厚厚的作业服,这个拥抱笨拙而用力。然后她松开他,看了看每个人。
“都没事?”
“都没事。”林长青摘下头盔,“但接下来几天会很忙。”
舰桥里,张维和王晓雨正在分析数据。看到三人回来,他们都松了口气。
“损失评估出来了。”张维说,“传感器阵列损失80%的功能,但核心导航设备完好。通讯带宽暂时降至30%,但如果修复天线,可以恢复到85%。最重要的是——船体结构完好,生命支持系统完全未受影响。”
“好消息。”林长青在舰长席坐下,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不是身体上的——作业服的助力系统承担了大部分体力消耗——是精神上的。刚才那几分钟的高度紧张,还有天眼通的过度使用,都消耗巨大。
“那块碎片……”王晓雨调出撞击前的最后影像,“它为什么会突然碎裂?自旋解体很正常,但时机太巧了。”
“宇宙就是这样。”林长青闭上眼睛,“没有阴谋,没有恶意,只是物理规律在作用。在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大的空间里,所有低概率事件都会发生。”
他顿了顿。
“这才是深空航行的真实危险——不是外星人,不是怪物,是冰冷的、无情的物理。一块石头,一点巧合,就可能让我们永远困在这里。”
舰桥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消化这句话。
然后苏雨晴轻声说:“但我们还活着。我们处理了危机。我们学到了教训。”
“是的。”林长青睁开眼睛,看着主屏幕上永恒旋转的星空,“我们学到了。下次,我们会更小心。我们会设计更好的防护系统,会开发更先进的预警设备,会让后来者走得更安全。”
他站起身。
“现在,休息四小时。然后开始修复工作。张维、王晓雨,制定备件制造计划。赵刚、伊万诺夫,准备装甲修补方案。雨晴,协调资源分配。”
“那你呢?”苏雨晴问。
“我要睡一会儿。”林长青诚实地说,“然后……然后我会重新计算整条航线的风险。确保下一次,我们不会这么幸运。”
他用了“幸运”这个词。
因为尽管有预警,尽管有防护,尽管他用自己的能力改变了撞击点——最后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确实有运气的成分。
而运气,在深空中,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他走向休息区,身后是重新投入工作的团队。他们的声音在舰桥里响起,讨论着技术细节,争论着方案优劣,充满了专业和专注。
这就是人类。
脆弱,但又顽强。
会犯错,但会学习。
会被宇宙伤害,但会修补伤口,继续前行。
林长青躺在休息舱里,闭上眼睛。在意识沉入睡眠之前,他想:
这块伤疤会永远留在飞船上。
就像人类走向星海的每一步,都会留下伤疤。
但伤疤会愈合。
而道路,会继续延伸。
向前。
永远向前。
向着那片黑暗的、危险的、美丽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