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
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舒展，像沉睡的蝴蝶在晨光中苏醒。
苏雨晴坐在生活舱的公共区，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陶瓷杯——那是从地球带来的个人物品之一，杯身上绘着青花山水，在暗红色的星球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又弥足珍贵。杯中的茶叶是她珍藏的最后一点龙井，密封在真空袋里，穿越了六十万亿公里的旅程。
她本打算留着更特殊的时候，但今天早上，当她看到伊万诺夫对着数据板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的样子，她改变了主意。
“失眠了？”她轻声问，将另一杯茶推到桌子对面。
伊万诺夫抬起头，金发有些凌乱，眼下有明显的阴影。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在对面坐下。“岩层数据对不上。昨天的钻探显示地下八十米应该是致密玄武岩，但地震波反射却显示那里有个低密度区。”
“可能是空腔，或者含水层。”
“空腔的话，隧道的支撑方案要全部重做。”伊万诺夫揉了揉太阳穴，“含水层更糟，高压水渗入隧道的话……”
“李静在分析岩芯样本吗？”
“她整晚没睡。”伊万诺夫端起茶杯，动作有些笨拙——防护服手套让精细动作变得困难，“样本显示岩石干燥，没有水蚀痕迹。所以不是含水层。但又确实有个低密度区。”
苏雨晴静静听着，没有急于给出建议。她小口喝着茶，让温热的液体在口中停留片刻，感受那几乎被遗忘的清香。在这个连呼吸都需要过滤的星球上，这样纯粹的味觉体验已经是一种奢侈。
“也许，”她放下杯子，“也许不是地质问题。”
“什么意思？”
“我们一直在用地球的地质模型套用这里。”苏雨晴说，“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岩石的物理性质可能不同，地震波的传播特性可能不同，甚至……我们仪器的校准可能受到环境因素的影响。”
伊万诺夫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猛地站起身。“仪器校准！该死的，我忘了重力差异会影响加速度计的读数！”
他匆匆离开，差点撞到端着早餐盘走来的安娜。乌克兰厨师长敏捷地侧身躲开，朝他背影摇了摇头，然后将盘子放在苏雨晴面前。
“你的特殊早餐。”安娜说，“加了额外蛋白质和钙。陈医生开的单子。”
盘子里是糊状的营养餐，颜色介于米黄和浅褐之间，但至少是热的。旁边还有一小块绿色的凝胶——那是李静实验室最新培养出的可食用藻类浓缩物，富含维生素。
“谢谢，安娜。”苏雨晴微笑，“其他人呢？”
“赵刚和王晓雨在工厂那边，试图修复风暴损坏的外部管道。张明和穆罕默德在隧道口做安全检查。田中在维护太阳能板阵列。”安娜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的操作台准备其他人的早餐，“李静……还在实验室，我半小时前给她送过咖啡，她没碰。”
“她需要休息。”
“我们都知道。”安娜叹了口气，“但谁劝得动她？”
苏雨晴慢慢吃完早餐，感受着腹中孩子的动静——今天早晨特别活跃，像是在做晨练。她收拾好餐盘，走向实验室区。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李静趴在显微镜前，眼睛紧盯着目镜，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调焦旋钮。她旁边的台子上放着七八个岩芯样本盒，每个盒子都贴着详细的标签。
“李静。”苏雨晴轻轻敲门。
李静猛地抬起头，动作太快导致显微镜被碰歪了一些。她眨了眨眼，显然需要几秒钟才能从微观世界回到现实。“苏医生……早。”
“早。”苏雨晴走进来，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或者应该说，连续工作二十二小时了？”
“有这么久吗？”李静茫然地看了看时间，“我以为……才几个小时。”
苏雨晴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有些缓慢，她需要小心保持平衡。“伊万诺夫说你在分析岩芯。有结果了吗？”
“有，也没有。”李静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岩石的矿物成分符合辉长岩特征，晶体结构正常，没有水蚀或风化异常。但是……”她调出电脑上的数据，“密度测量值比理论值低了百分之八。不是误差范围，是系统性偏低。”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李静的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挫败，“我检查了所有可能的因素：测量误差、温度影响、压力变化……都排除了。岩石就是比它应该有的密度低。”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根本不了解这个地方。我们带来的所有知识，所有模型，都可能建立在错误的假设上。”
这种自我怀疑对李静来说很不寻常。她是团队里最坚定的科学理性主义者，相信数据，相信逻辑，相信一切现象都有可解释的原因。
苏雨晴没有立即回应。她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营地的一部分，能看到人们在晨曦中忙碌的身影。赵刚和王晓雨在工厂废墟旁比划着讨论，张明和穆罕默德在隧道口检查设备，田中在太阳能板阵列间穿梭检查。
每个人都在工作，都在试图理解、征服、改造这个陌生的世界。
“你知道我最想念地球的什么吗？”苏雨晴忽然问。
李静愣了一下。“什么？”
“不确定性。”苏雨晴微笑，“在地球上，生活中有很多不确定——天气、交通、人际关系。但脚下的土地是确定的。重力是确定的，空气成分是确定的，日夜交替是确定的。我们把这些确定性当作背景，甚至抱怨它们太一成不变。”
她转向李静：“但在这里，连最基本的确定性都没有。岩石的密度都可能违背我们的认知。这很可怕，但也……很了不起。”
“了不起？”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在真正探索。”苏雨晴说，“不是验证已知，而是发现未知。密度异常的岩石？那可能是一种全新的矿物形态，可能是一种我们没理解的地质过程，可能是这个星球独有的特征。这不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吗？”
李静沉默了很久。她看向显微镜，看向那些岩芯样本，然后缓缓点头。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重新找回了那种科学家的镇定，“异常不是问题，是线索。我需要设计新实验，用不同方法测量，可能需要……”
“在那之前，”苏雨晴温和地打断她，“你需要睡觉。四个小时，这是命令。”
“但是数据——”
“数据会等你。仪器会等你。这个星球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它不差这四个小时。”
李静还想争辩，但一阵无法抑制的哈欠让她闭上了嘴。她确实累了，累到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
“去休息舱。”苏雨晴站起身，“我会让安娜两小时后叫你——不是四小时，是两小时，这是妥协。”
这个折中方案被接受了。李静点点头，收拾好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实验室。苏雨晴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在实验室的日志上做了记录：“李静，连续工作二十二小时后强制休息。岩芯密度异常问题待进一步研究。”
她正准备离开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是赵刚和王晓雨的声音，语气激烈。
苏雨晴走出去，看到两人站在工厂废墟旁，手里拿着同一个数据板，显然在争夺它的控制权。
“这个方案太冒险！”王晓雨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管道系统还没完全评估损坏程度，你现在就要重启压力测试？”
“不测试怎么知道损坏程度？”赵刚毫不退让，“时间不等人，王工。每拖延一天，大气改造的进度就晚一天。”
“但安全——”
“我计算过安全参数。”赵刚调出数据，“在百分之三十负载下运行测试，就算管道破裂，也不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百分之三十？你明明设定了百分之五十！”
“那是目标值，实际会从百分之二十逐步提升——”
“够了。”
苏雨晴的声音不高，但让两人同时转过头。她慢慢走过去——步伐因为身体负担而显得沉重，但每一步都很稳。
“数据板给我。”她伸出手。
赵刚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苏雨晴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参数和方案，然后看向两人。
“王晓雨，你认为赵刚的方案哪里不安全？”
“管道在风暴中可能受到隐性损伤，比如微裂纹或结构疲劳。直接加压测试可能导致突然失效，伤及人员。”
“赵刚，你怎么确保人员安全？”
“测试时所有人撤离到安全距离，远程监控。就算管道爆炸，冲击波也不会影响到避难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