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孔机的尖啸声像愤怒的蜂群,在密闭的勘探隧道里反复折射,最终汇聚成一种令人牙酸的共振。岩尘在头灯的光束中悬浮,像红色的雾,每一口呼吸都能尝到铁锈和硅酸盐的颗粒感——即使有防护面具的过滤,那股味道还是顽固地渗了进来。
伊万诺夫关掉设备,尖啸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耳鸣和岩壁冷却时细微的噼啪声。他摘下头盔,金色的短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在头灯照射下,他的脸像戴了一张红色面具——那不是血,是岩尘和汗水混合后的产物。
“深度四十二米。”他用俄语口音浓重的英语报告,声音沙哑,“岩层比预想的硬。钻头磨损程度……百分之三十。”
隧道口传来脚步声。赵刚带着两个工程队员走进来,每人手里拎着备用钻头和冷却液桶。隧道很窄,只有两米宽,三米高,勉强能让三个人并排通过。岩壁上布满了旋转钻头留下的螺旋纹路,像某种巨型蠕虫钻过的痕迹。
“换钻头。”赵刚言简意赅,“第二班准备接替。伊万,你出去休息两小时。”
伊万诺夫点点头,但没有立即离开。他摸着刚刚钻出的新鲜岩壁断面——断面呈暗灰色,在灯光下泛着细小的晶体反光。“这是辉长岩。地球上的辉长岩通常形成于慢速冷却的深层岩浆房。如果这里也是……”
“说明地下有或者曾经有大规模的岩浆活动。”李静的声音从隧道口传来。她穿着防护服走进来,手里拿着便携光谱仪,“让我取样。”
她小心地从岩壁上刮下粉末,装进密封袋。动作精准得像外科医生,完全不受手套笨重的影响。这是他们在这颗星球上钻探的第一个深孔——目标深度一百米,目的是直接取样地下岩层,验证林长青用天眼通探测到的地质结构。
“进度慢了。”赵刚看了眼时间表,“原计划今天钻到六十米,现在才四十二米。照这个速度,完成全部勘探计划需要多花一周。”
“岩层硬度超出预期不是任何人的错。”王晓雨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她在营地监控数据,“根据新数据调整钻探参数吧。降低转速,提高扭矩,用脉冲式推进。”
“会增加钻头磨损。”
“但我们有备用。进度更重要——林队需要这些数据来做营地扩建的最终决定。”
赵刚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调整参数。第二班,准备上。”
新的班组接替了伊万诺夫。三人在狭窄的隧道里擦肩而过时,伊万诺夫拍了拍接班队员的肩膀——一个叫田中浩二的日本工程师。没有语言,只是一个动作,但意思很清楚:小心,这岩石很硬。
回到地面时,阳光刺得伊万诺夫眯起眼睛。现在是曙光星的正午,温度升到了摄氏十二度,风吹过时带着沙尘的干燥气息。他走到临时搭建的清洗站,用高压气枪吹掉防护服表面的岩尘。红色的粉尘像烟雾一样腾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张明递过来一瓶水。“辛苦了。”
伊万诺夫接过,透过面罩的饮水口喝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净化后的淡淡矿物味。“谢谢。下面怎么样?”
“李静在分析样本。初步结果……有趣。”
两人走向临时实验室帐篷。帐篷是用从飞船上带来的轻质材料搭建的,在风中微微鼓动,像呼吸。里面,李静正盯着显微镜,旁边的光谱仪屏幕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曲线。
“辉长岩,没错。”她头也不抬地说,“但矿物组成比例异常。地球上的辉长岩通常以斜长石和辉石为主,但这个……斜长石含量低,辉石含量高,还有一些我无法立即识别的硅酸盐矿物。”
“意味着什么?”伊万诺夫问。
“意味着这里的岩浆化学成分和地球不同。”李静终于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可能是母星化学成分差异,也可能是岩浆演化过程不同。无论如何,这对我们是个好消息——这种岩石更坚固,更适合作为建筑材料。”
“那为什么钻起来这么费劲?”
“因为它真的硬。”李静调出一组数据,“莫氏硬度7.5,抗压强度每平方厘米两千五百公斤。比地球上最好的花岗岩还要硬百分之二十。”
帐篷外传来一阵骚动。三人走出去,看到赵刚正和另一个工程队员——一个叫穆罕默德的埃及工程师——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两人都用手势比划着,语速很快,英语里夹杂着各自的母语词汇。
“不行,这个支撑方案风险太大。”穆罕默德摇头,“隧道已经四十二米深,侧壁压力会随着深度指数增长。你设计的支撑间距太大,万一发生局部坍塌——”
“我们计算过应力分布。”赵刚调出平板上的三维模型,“这里的岩层完整性很好,应力集中区域我已经加密支撑了。再增加支撑密度,工期会拖得更长。”
“安全比工期重要。”
“但工期也关系到安全。”赵刚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时间越长,不可预见的风险越多。我们需要在下一场风暴前完成初步勘探,否则——”
“否则什么?”穆罕默德寸步不让,“为了赶工期冒险,如果隧道塌了,我们埋在里面,工期还有意义吗?”
两人的争执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王晓雨从主帐篷走出来,李静和伊万诺夫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不是第一次了。团队来自七个国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工程理念、安全标准和沟通习惯。在地球上的训练中,这些差异被控制在理论讨论层面;但在这里,在真实的压力下,差异变成了摩擦。
“够了。”王晓雨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她走到两人中间,目光轮流看向他们。“赵刚,把你的支撑方案给我看。穆罕默德,把你的修改建议写出来。半小时后,我们开会讨论。”
她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按流程处理。赵刚和穆罕默德都冷静下来,点点头,各自离开去准备材料。
王晓雨转向其他人。“午餐时间到了。轮流去餐厅帐篷。今天有热食——土豆泥和蛋白块,虽然味道一般,但至少是热的。”
热食。这在营地里是个奢侈的词。他们带来的大部分食物都是即食包装,只需要加水或简单加热。但几天前,厨师长安娜——一个乌克兰籍的营养专家——成功用小型反应堆的余热建立了简易厨房,可以每天做一顿热餐。
餐厅帐篷里弥漫着蒸汽和食物的气味。安娜正在分发餐盘,她的动作快而精准,在有限条件下尽量让食物看起来像样一点:淡黄色的土豆泥堆成小山,旁边是棕色的蛋白块,还有一小勺绿色的藻类酱——那是李静在实验室里培养的第一批可食用微藻。
“吃吧。”安娜的英语带着东欧口音,“今天蛋白质含量够了,维生素补充剂在旁边的盒子里,自己拿。”
伊万诺夫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的对面是田中浩二,旁边是张明。三人默默开始吃饭。土豆泥很稠,几乎没有什么味道;蛋白块像压缩的豆腐,但更粗糙;藻类酱有股奇怪的腥味,但至少是绿色的——在这个红色为主色调的星球上,任何绿色都显得珍贵。
“隧道进展不顺利?”田中问,他的英语很标准,几乎没有口音。
“岩石太硬。”伊万诺夫用叉子戳着蛋白块,“而且赵刚和穆罕默德又吵架了。”
“理念不同。”张明说,“赵刚偏重效率,穆罕默德偏重安全。两个都没错,只是……”
“只是需要找到平衡点。”田中接过话头,“在地球上,我们可以慢慢讨论,慢慢妥协。但在这里,时间就是氧气,就是能源,就是生存概率。”
这话说得很直接,但没错。他们携带的氧气生成剂是有限的,太阳能电池板在沙尘天气效率会下降,储备能源要留着应对紧急情况。每一个决定都在消耗资源,每一次延误都在增加风险。
“但安全也关系到生存概率。”伊万诺夫说,“如果隧道塌了,死人比延误更糟糕。”
三人陷入沉默,各自吃饭。帐篷里其他桌也在低声交谈,讨论工作,分享发现,偶尔有笑声——通常是在抱怨食物的味道时发出的苦笑。
午餐后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大部分人回到各自的帐篷小憩,有些人选择在营地周围散步——在严格规定的安全区域内。伊万诺夫没有睡,他走到营地边缘的观察点,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勘探区域。
隧道入口像大地上的一个小伤口,周围堆着钻出的碎石和岩屑。再远处是大气改造工厂的废墟——核心模块还倾斜着,被地下伸出的金属结构托住,像一座现代艺术雕塑。更远的地方,农业穹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蓝光。
从这个角度看,营地已经初具规模:生活区、实验室区、工程区、农业区,每个区域都用不同颜色的标记划分。虽然简陋,但有序。这是十个人在二十天内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伊万诺夫回头,看到是穆罕默德。埃及工程师手里拿着平板,眉头紧锁。
“还在想支撑方案?”伊万诺夫问。
穆罕默德点点头,在他旁边坐下。“我和赵刚的方案差距太大了。他要三米间距,我要一米五。中间差了一倍的支撑数量,也就是一倍的施工时间。”
“所以你让步了?”
“不,他让步了。”穆罕默德调出修改后的方案,“两米间距,但在应力集中区域加密到一米。我们都做了妥协。”
他顿了顿,看向隧道方向。“你知道吗,在地球上,我参与过开罗地铁的延伸工程。我们挖到地下六十米时,遇到了古尼罗河河道——全是松软的冲积层。我们用了最密集的支撑,最频繁的监测,进度慢得像蜗牛。每个人都抱怨,但最终,我们零事故完成了那段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