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这里的情况类似?”
“更糟。”穆罕默德诚实地说,“我们完全不了解这里的地质。每一次钻孔,每一次爆破——如果我们需要爆破的话——都是一次赌博。赵刚想赌快点,我想赌稳点。但最终,我们都在赌。”
这话让伊万诺夫深思。是啊,他们所做的一切,本质上都是赌博。赌大气改造工厂能成功重启,赌农业穹顶里的种子能发芽,赌地下没有他们无法应对的危险,赌这个星球允许他们留下来。
“你觉得我们会赢吗?”他问。
穆罕默德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们输了,一定不是输给岩石,不是输给风暴,不是输给辐射。”他看向营地,看向那些在帐篷间走动的人影,“我们会输给我们自己。输给争吵,输给不信任,输给忘了为什么来这里。”
下午的工作开始前,王晓雨召集了一个简短会议。帐篷里挤满了人,大家席地而坐,因为椅子不够。
“三个事情。”王晓雨开门见山,“第一,隧道勘探方案调整。赵刚和穆罕默德达成了新方案,已经获得林队批准。从今天下午开始,按新方案执行。”
她把方案投影在帐篷壁上。三维模型显示着隧道的结构,支撑点用红色标记,应力监测点用黄色标记。方案很详细,甚至标出了每个班组的轮换时间和休息时长。
“第二,明天是张明的生日。”王晓雨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张明自己也愣住了,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都忘了……”
“安娜没忘。”王晓雨说,“她做了安排——如果大家同意,明天晚餐我们可以有个简单的庆祝。当然,是在完成当天工作之后。”
帐篷里响起一阵赞同的声音。生日,在地球上可能是件普通的事,但在这里,在这个远离家乡六千光年的地方,这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宣告“我们还活着,我们还记得,我们还是人”的仪式。
“第三件事。”王晓雨的表情严肃起来,“林队让我告诉大家,苏医生的情况……稳定,但随时可能进入产程。医疗组已经做好所有准备,但我们需要所有人都保持警惕。如果警报响起,立即按应急预案行动,不要有任何犹豫。”
气氛变得凝重。新生命的到来本该是喜悦的,但在这种环境下,它也是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医疗设备有限,环境陌生,没有后退的余地。
“我们会成功的。”李静忽然说。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们走了这么远,克服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为了证明人类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生存,可以延续,可以建立新的家园。”
她的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有人点头,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眼眶微红。是啊,他们走了这么远。五年航行,一年半冬眠,二十天的拓荒。每一次困难,每一次危机,都在把他们塑造成现在这样——一个团队,一个集体,一群在陌生星球上相依为命的人。
会议结束后,大家返回工作岗位。下午的钻探进展顺利了许多——新方案虽然增加了支撑密度,但明确了施工流程,减少了班组交接时的混乱。伊万诺夫在监控站看着实时数据,隧道深度稳定增加:四十五米,四十八米,五十米……
岩层样本不断送上来。李静在实验室里忙碌,分析,记录,偶尔发出惊喜的声音——她又发现了新的矿物变种,或者某种奇特的地质构造。
傍晚时分,太阳开始西斜。双月中的“蓝月”已经升起,在淡红色的天空中像一个冰冷的句号。气温开始下降,风也变大了。
伊万诺夫结束轮班,走出监控站。他看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安娜和几个人正在准备什么——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铺着银色的保温毯。张明被蒙着眼睛带到那里,一脸困惑。
“生日快乐。”安娜解开蒙眼布。
桌子上是一个“蛋糕”——用压缩饼干做底座,上面抹了藻类酱调成的“奶油”,最顶上插着一根小蜡烛,蜡烛是用固体燃料棒削细后裹上可燃涂料制成的。
简陋得可笑。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许个愿。”王晓雨说。
张明闭上眼睛,几秒钟后睁开,吹灭了蜡烛——在稀薄大气中,蜡烛的火焰本来就很微弱,一吹就灭。掌声响起,不算热烈,但真诚。
安娜开始分“蛋糕”。每人一小块,不多,但这是仪式的一部分。伊万诺夫接过自己那份,咬了一口。饼干很硬,藻类酱很咸,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是几天来最好吃的东西。
“你许了什么愿?”田中浩二问张明。
张明想了想。“我希望……希望我们所有人的家人,在地球上,都平安。希望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值得他们等待。”
简单的话语,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是啊,他们都有家人在地球上。父母,配偶,孩子,朋友。每次通讯都要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才能得到回复,每次看到家人的影像都既温暖又刺痛。
“我想念我女儿。”穆罕默德忽然说,声音很轻,“她今年六岁。我出发时,她说爸爸是去星星上给她摘月亮。现在我真的在另一个星系了,但……”
他没有说完,但每个人都懂。距离太远了,远到连思念都显得苍白无力。
“但至少我们在这里。”赵刚说,他很少说这种感性的话,“至少我们做到了前人没做到的事。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会知道我们是谁,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而且我们不是一个人。”李静补充道,她举起手里的“蛋糕”,“看,我们有生日蛋糕。在另一个星球上,我们有生日蛋糕。这难道不神奇吗?”
这话让大家笑了。是啊,这很神奇。在距离地球六千光年的地方,在气压只有地球一半、大气成分完全不同、天空是暗红色的星球上,十个人围着一个用饼干和藻类酱做的“蛋糕”,庆祝生日。
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夜幕完全降临。双月当空,星光璀璨。营地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落在大地上的星辰。
在医疗舱里,苏雨晴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歌声——有人开始唱生日歌,然后是其他语言的生日歌,俄语、日语、阿拉伯语……最后汇成混乱但欢快的合唱。
她的手放在腹部。“听到了吗?”她轻声说,“这就是你将出生的世界。不完美,很艰难,但充满了……人味。”
孩子在动,像是在回应。
在观测台上,林长青也听到了歌声。他看着下面的营地,看着那些灯光,听着那些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人们用不同语言唱着同一首歌。
团队在磨合。在争吵中,在妥协中,在共同面对困难的过程中,他们正在从一个集合变成一个整体。不是一夜之间,不是没有痛苦,但确实在发生。
就像这个星球的地质——在缓慢但持续的应力作用下,在时间和压力的共同塑造下,新的结构正在形成。
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成长。
林长青闭上眼睛,用天眼通感知这片土地。地下,隧道在延伸,岩石在抵抗,支撑结构在承受压力。更深处,能量源在旋转,地幔在对流,星球在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行。
但在地表,在这片被人类临时占据的小小区域里,另一种变化也在发生。
那不是地质变化,不是物理变化。
那是人心的变化,是关系的重构,是共同体的诞生。
在歌声中,在星光下,在红色星球的暗夜深处。
新的一天终将到来,新的生命终将诞生,新的故事终将被书写。
而这一切,都始于今夜这片简陋营地里的歌声,始于十个人分享的一块饼干蛋糕,始于一个简单的愿望:
希望我们所有人的家人,都平安。
希望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