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深空信号再现后的第四天,分歧像地缝里的冰水,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营地的日常。
起初只是工作重点的微妙偏移。赵刚带着工程队开始加固地下仓储层的水泥浇筑,在原本规划的生活区下方挖掘更深的空间。穆罕默德则把更多时间花在隧道工程的细部安全上,每根支撑梁都要反复校验应力数据。
“这堵墙的厚度需要增加百分之三十。”早餐时,赵刚把平板推到餐桌中央,上面是避难所的结构图,“根据李静测算的最坏情况冲击波参数,现有设计可能扛不住。”
穆罕默德盯着图纸看了几秒,摇头:“百分之三十意味着混凝土用量增加四点二吨,搅拌和浇筑时间延长三天。而隧道工程急需这些人力。”
“如果避难所不够坚固,要隧道有什么用?”赵刚的音量高了几分。
“如果隧道坍塌,要避难所又有什么用?”穆罕默德针锋相对,“我们只有十个人,赵刚。不可能同时把所有事情做到极致。”
餐桌上的气氛凝滞了。张明低头搅拌着碗里的营养糊,李静假装专注地盯着数据板,连安娜倒茶的动作都放轻了。
林长青放下杯子,声音平静:“两个项目都需要推进。赵刚,你今天带三个人继续加固地下。穆罕默德,隧道那边先做安全检查,浇筑可以缓半天。”
裁决干脆,但问题没有解决。它只是被暂时压下,像雪层下的裂缝,继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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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爆发发生在下午的供水系统升级会议上。
田中提出了一个激进方案:把原本用于“新长安”中央广场景观水循环的水泵和过滤设备,全部调拨给地下避难所的独立供水系统。
“按照最坏情况推演,如果主水源被污染或摧毁,避难所需要至少九十天的自持能力。”田中的手指在平板上滑动,调出计算数据,“现有储备只有四十五天。中央广场的水景……不是生存必需品。”
会议室里沉默了五秒。
“我反对。”苏雨晴的声音很轻,但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她坐在会议桌末端,因为腹部不适而微微侧身,但眼神坚定。
“中央广场不是‘水景’。”她说,“那是规划里唯一一片公共空间。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大家散步的地方,未来举办活动的地方。如果连这个都取消,我们建造的到底是什么?一个防空洞?还是一个家?”
田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的目光移向林长青。
林长青看着平板上并排的两个方案:一边是避难所供水系统完整图,标红的“90天自持”字样醒目;另一边是中央广场的设计草图,喷泉、绿植、长椅,还有苏雨晴亲手画的几个奔跑的小人轮廓。
“我们需要生存保障。”赵刚开口,语气硬邦邦的,“没有生存,谈什么家?”
“但如果只是为了生存,”苏雨晴迎上他的目光,“当初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在地球上找个安全的地下掩体,舒舒服服地活着?为什么要跨越六十万亿公里,来这个陌生的星球?”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腹部又一阵紧缩的疼痛。陈医生注意到她的脸色,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因为我们要建一个更好的地方。”苏雨晴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不只是更安全,更是更……像人生活的地方。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砍掉所有‘不必要’的东西,等‘探索号’来了,等孩子们长大了,他们会看到什么?一个要塞?还是一个家园?”
李静推了推眼镜:“从纯逻辑角度,田中的方案更优。生存优先级高于生活质量。”
“但如果生活质量低到一定程度,生存还有什么意义?”张明突然插话,他自己似乎都被这句话惊到了,但继续说下去,“我父亲是矿工,在井下干了一辈子。他常说,人不能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得有点盼头,有点……光。”
会议陷入了僵局。生存与生活,安全与希望,现实与理想——这些在地球上或许可以平衡的选项,在异星的严酷环境下被放大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
林长青沉默了很久。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赵刚紧抿的嘴角,穆罕默德握紧的拳头,田中回避的眼神,李静理性的表情,张明眼中的挣扎,苏雨晴苍白的脸上那份不容退让的坚持。
还有陈医生担忧的目光,安娜欲言又止的神情。
“今天的会先到这里。”林长青终于开口,“方案再议。赵刚和田中,你们重新计算一下,看有没有折中方案——也许可以把广场水景的规模缩小,但保留核心功能。苏医生需要休息。”
他站起身,示意陈医生扶苏雨晴离开。
但分歧已经公开化,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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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营地里形成了无形的分组。
赵刚、田中、李静在车间里继续讨论技术方案,他们的对话里频繁出现“最坏情况”“冗余设计”“抗打击系数”这样的词。车间的白板上画满了结构图和计算公式。
另一边,苏雨晴在生活舱里休息,张明和安娜陪着她。他们聊的是“新长安”的生活区该怎么布置,孩子们的游戏场地需要哪些安全措施,甚至讨论起未来要不要在广场上种一种本地耐寒的开花植物。
穆罕默德两边都没去。他独自在隧道口,检查着今天刚安装的支撑梁。手指抚过冰冷的金属表面,他想起开罗地铁延伸工程时,工人们一边抱怨进度慢,一边在隧道墙上画幼稚的涂鸦——一朵花,一只鸟,一句给家人的话。
“那些涂鸦后来都被覆盖了。”他喃喃自语,“但画的时候,大家是笑着的。”
林长青站在观测台上,看着这一切。橙红色的晚霞染红了整个营地,也染红了他眼中的忧虑。
苏雨晴慢慢走上来,扶着他的手臂才站稳。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太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