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时,日头已勉强挣脱了雾气的纠缠,将惨白的光投在码头上。那光没有温度,只是将万物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冷硬。青石板缝里的积水映着天光,亮晶晶的,像一道道新鲜的泪痕。
先前泊在附近的两条小渔船,此刻已不见了踪影,仿佛刻意避开了他们返航的时辰。码头上零星几个忙碌的脚夫,在陈渡父子扛着那卷草席上岸时,都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或假装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一道无形的屏障,随着他们父子的脚步,在人群中悄然竖起。
陈十四岁的陈渡,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刻意回避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他抿紧了唇,加快了脚步,紧紧跟着父亲。父亲却似毫无所觉,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沉稳,仿佛扛着的不是一具孩童的尸身,而是一段寻常的木材。这种沉默的坦然,像一面盾牌,也无形中给了陈渡一些支撑。
他们的家,离码头不远,是一座孤零零挨着运河堤岸的旧屋。白墙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露出底下灰黑的砖缝。屋前有一小方用篱笆围起的院子,与周遭的热闹隔开一段距离,像是一座孤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草药、干艾和陈旧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陈渡熟悉到骨子里的家的味道。父亲将草席轻轻放在堂屋角落一张铺着干净青布的木板上,那是他平时处理一些特殊遗体的地方。
“去歇会儿。”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后晌,跟我上山。”
陈渡点了点头,没说话。他转身想去灶房找口水喝,却看见母亲秀姑正站在灶房门口,用围裙慢慢擦着手,目光越过他,落在堂屋角落那卷草席上。她的眼神里有种复杂的东西,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怜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
秀姑是个沉默的女人,话比父亲还少。她的脸庞清秀,却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倦意。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走回灶台前,掀开锅盖,锅里温着稀粥和两个杂面馍馍。
陈渡喝了口水,拿起一个馍馍,靠在门框上机械地啃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堂屋。父亲正打来清水,用干净的布巾,再次仔细擦拭那孩子的脸庞和手脚,比在船上时更加从容和细致。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照亮父亲专注的侧影和那双稳定的大手。空气中艾草的气味尚未散尽,混合着水汽,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小弟,现在是不是暖和一点了?爹爹的手,比河水暖多了吧? 陈渡心里又冒出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他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种莫名的念头赶走。
午后,父亲找出一口薄薄的、用边角木料钉成的小棺材。他将孩子连同那匹白布一起,小心地放入棺中。陈渡注意到,父亲将那颗五彩的玻璃弹珠,郑重地放在了孩子的胸口。
“拿上锹。”父亲说。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抬着小棺材,沉默地走向镇子后山的乱葬岗。这条路,陈渡走过很多次。岗上荒草丛生,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土包,大多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作为标记。一些新的坟头前,或许还有残存的香烛痕迹,而更多的,早已被风雨荡平,与山野融为一体。
父亲选了一处稍微平坦、能望见运河一角的地方。他没用罗盘,似乎全凭感觉。两人开始挖土。泥土被霜冻过,有些硬,一锹下去,需要费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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