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镖师这才调转马头,三匹马嘚嘚地走了,留下满地马蹄印和一股骚臭味。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卖灶糖的小贩重新敲起锣,只是节奏乱了几分。陈渡听见两个老妇在窃窃私语:......听说那镖师死得蹊跷,身上带着密信......
陈渡走到河岸边,把那个红封扔进水里。纸币在水面打了个旋,慢慢沉下去。他看见倒影里的自己,棉袍洗得发白,像挂在竹竿上的旧旗。河对岸的永盛镖局门前,几个伙计正在悬挂大红灯笼,灯笼上黑色的字格外醒目。
回家时天色尚早。秀姑正在灶前熬糨糊,准备贴窗花。见了他,放下刷子走过来,鼻子轻轻抽了抽:碰上镖局的人了?
陈渡一愣。秀姑指指他的袖口:永盛镖局熏衣裳用的香,是檀香混着冰片,整个镇上独一份。她说着,从针线篮里拿起剪好的窗花,是条活灵活现的鲤鱼,听说他们总镖头的夫人信佛,连镖旗都要在佛前供过才用。
晚饭时父亲多喝了一盅酒。酒是自家酿的米酒,浑浊得像是河水。他盯着跳动的灯花,忽然说:永盛镖局的东家,早年在天津卫给洋人当过买办。
秀姑盛汤的手顿了顿。窗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那年义和团闹事,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帮着洋人运军火,船队在运河上走了三天三夜。后来义和团败了,他倒用这笔钱开了镖局。
陈渡想起镖师腰刀上的红绸,在寒风里飘得像一绺血。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发现母亲今天蒸饭时加了红枣,甜丝丝的。
昨儿听船老大说,秀姑轻声接话,永盛镖局最近接了好几趟官府的暗镖,都是往京城送的。她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陈渡碗里,说是......宫里头要用的东西。
父亲哼了一声,酒盅在桌上顿得作响:什么宫里头,怕是又给哪个王爷送寿礼。这年月,当官的都忙着找后路呢。
夜里他睡不着,起身到院里。西北风刮得正紧,运河里传来冰凌相撞的声响,咔嚓咔嚓,像是骨头在断裂。他看见对岸永盛镖局的灯笼还亮着,在风里摇摇晃晃,像只哭红的眼睛。隐约有马蹄声从镖局后院传来,还有压低的吆喝声,像是在连夜装车。
第二天清晨,陈渡在码头听见消息:永盛镖局昨夜里走了趟暗镖,五个镖师押着两口红漆箱子往北去了。说话的是个老船工,缺了颗门牙,漏风的声音里带着神秘:箱子上贴着封条,盖着官印哩!箱子里肯定是黄白之物。
另一个船工插嘴:我瞅见那镖队里有个生面孔,穿着洋皮鞋,腰里别着洋枪。
陈渡系缆绳的手停了停。他想起昨天那个年轻镖师马鞍上的朱砂符,比寻常的更要鲜艳几分。这时一阵风吹来,掀起了码头告示栏上的布告,露出下面一张泛黄的海捕文书,画着个眉目模糊的江洋大盗。
腊月二十五,运河开始结冰。薄冰沿着岸边慢慢向河心延伸,像是一张渐渐收拢的网。陈渡撑船时得格外小心,桨叶破冰的声响清脆得吓人。有只寒鸦站在冰面上,歪着头看他,突然振翅飞起,在空中留下一串凄厉的叫声。
在河湾处,他看见冰面上散落着些纸钱,还有半截烧黑的镖旗,金线绣的字迹糊成一团。冰层下,似乎沉着什么东西,暗影幢幢的,像水鬼的头发。他用船篙探了探,篙尖触到个硬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有人在试放年炮。陈渡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父亲说过,这世道就像这结冰的河面,看着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他撑船离开时,特意绕开了那片冰面,仿佛避开一个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