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清晨,霜花在窗棂上结成了珊瑚枝般的纹路。陈渡被巷子里渐次响起的捣年糕声唤醒,那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像极了父亲在处理特殊遗体时敲打关节的动静。他披衣推门,见邻家孩童已穿着崭新的红棉袄在追逐嬉闹,衣角绣着的金线福字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秀姑天未亮就在灶间忙碌。三叠柏木蒸笼冒着滚滚白汽,最上层飘出枣糕的甜香,中层是糯米饭的清香,底层则是准备祭祀用的白面馒头。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额角细密的汗珠闪闪发亮。她见陈渡起身,用竹夹从蒸笼边沿取下块焦黄的锅巴:去集上买两刀红纸,再捎包朱砂。你爹说今年的春联要自己调墨。
集市比前几日更喧闹。卖春联的摊子前挤满了人,老先生挥毫泼墨,写就的天增岁月人增寿被等候的乡民争相取走。旁边卖年画的摊子挂满了门神、灶王爷,鲜艳的色彩在冬日里格外醒目。陈渡挤在人群里,听见身后两个挎着菜篮的妇人低语:永盛镖局今年不贴春联了,昨儿夜里挂起了白灯笼。提着的篮子里,一条鲤鱼突然甩尾,溅起的水珠落在陈渡鞋面上。
他特意绕到永盛镖局后巷。果然见角门上悬着素白灯笼,灯笼纸薄得透光,却连个字都不敢写。墙根下散落着纸钱碎片,其中一片被风卷着贴在他裤脚,纸钱边缘的锯齿像被什么啃过。后门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往下搬箱子,箱子上贴着封条,盖着官印。
回家路上遇见新任里正带着保甲巡街。官服袖口的狐毛镶边油光水滑,里正见了他却突然对保甲训话,假装没看见。几个保甲抬着的赈济米筐里,糙米间混着的砂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路边蹲着几个乞丐,伸着破碗向路人讨要施舍。
父亲正在院中调试墨汁。那方祖传的端砚被冬日冻出了细密冰纹,他呵着热气化开冻墨,又加入新买的朱砂。笔锋落纸时,江河千古秀秀字最后一笔突然洇开,像滴血泪。父亲沉默片刻,将整张红纸揉成一团投进炭盆,火苗倏地蹿高:重写。今年冰封得早,开春怕是不太平。
年三十的团圆饭透着蹊跷的俭朴。桌中央的鲤鱼虽煎得金黄,却明显比往年的小了一号。秀姑布菜时特意将鱼尾朝向自己:今早鱼市只剩这些漏网的,说是上游镖局包了三大车鲜鱼,不知要送往何处。父亲筷尖在鱼眼上停顿片刻,最终夹给了陈渡。桌上的菜式也比往年少了两样,但秀姑的手艺依旧,普通的食材也做得有滋有味。
守岁的炭盆烧得格外旺。秀姑煨在盆边的红薯渐渐软化,蜜色的糖汁从裂口渗出,甜香弥漫了整个屋子。父亲三杯屠苏酒下肚,眼角泛红:光绪二十六年三十夜,义和团烧教堂的火光把运河照得通红,尸体把河道都堵了......话音未落,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带着冰凌敲窗的节奏。
门开处,戴斗笠的汉子肩头积雪足有寸厚。两人在门廊低语时,陈渡看见来人靴帮上沾着红色黏土——那是通往京官别院小径特有的土质。汉子塞来的布包透着薄荷味,父亲转身时,腰间却多系了枚陌生的铜钱,钱文模糊如泪痕。汉子临走前瞥了陈渡一眼,眼神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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