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静静地听着,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那是个武生,唱赵云的。父亲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光,从戏台上摔下来,没救过来。他的相好也是个戏子,哭得晕过去三次。父亲的声音低沉下来,那武生临死前,把一根翎子交给相好,说来世再为你唱一出长坂坡
后来呢?陈渡忍不住问。
后来?父亲苦笑,那相好跳了河。我捞起她时,她手里还攥着赵云的那根翎子。他顿了顿,那根翎子,我随她一起葬了。就葬在下游的桃花渡。
陈渡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对戏班子的人格外用心。这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敬重,对情感的守护。
当夜,他梦见那个叫小兰的姑娘在河上唱戏,水袖翻飞,歌声婉转。她唱的是《游园惊梦》,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突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月光里。河面上飘来她清亮的唱腔: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第二天,戏班的人送来一面锦旗,上面绣着义薄云天四个字。班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说话时习惯性地比着兰花指:陈师傅的大恩,我们戏班子记下了。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他身后跟着几个戏班子弟,都穿着素服,神情肃穆。
父亲收下锦旗,却婉拒了酬金:举手之劳。他看了眼班主身后的弟子们,走江湖不容易,留着钱添置行头吧。
戏班离开那天下着小雨。陈渡看见班主在码头烧纸钱,纸灰被风卷着,飘向运河远方。戏班的船缓缓驶离,船头有人吹着唢呐,曲调悲凉,是《哭皇天》的调子。他忽然想起小兰船上的那些白菊,此刻应该已经随波漂到了某个不知名的河湾,或许正在某处回旋的水涡里打着转。
傍晚时分,陈渡独自来到黑石滩。礁石间还残留着几片水红色的绸缎碎片,像凋零的花瓣。他捡起一片握在手中,丝绸冰凉滑腻,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滩涂上有一串浅浅的脚印,通向水面,又消失在水边——那是前一天老妇人站立的地方。
河风很大,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的含义——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远行。就像父亲说的,水能带灵魂去该去的地方。这运河千百年来,不知送走了多少这样的灵魂,它沉默地承载着一切,不言不语,却包容万物。
回家时,他看见父亲正在擦拭那面锦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母亲在灶前熬粥,粥里加了百合和莲子,清香扑鼻。这个看似平常的黄昏,因为一场河葬,显得格外不同。生与死,悲欢与离合,都融在这寻常的烟火气里。
夜里,陈渡在日记本上画下一条小船,船上开满白菊。他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渡人者,亦渡己。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应和着窗外的流水声。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那行字上,泛着淡淡的光晕。远处运河的流水声,仿佛也在轻声应和。陈渡想起小兰手帕上那朵精致的兰花,想起老妇人哭红的双眼,想起父亲补妆时专注的神情。这一切,都像运河里的水花,一闪而过,却又永远地留在了记忆的河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