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月亮像个冰冷的银盘,悬在运河上空。河面的冰层开始松动,夜间常能听见冰裂的巨响,如同巨兽在河底翻身。陈渡半夜被这样的声音惊醒,看见父亲已经披衣坐在窗前,烟袋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开河了。父亲吐出一口烟,声音有些沙哑,今年化得早,怕是要有桃花汛。
第二天清晨,河面上果然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相互碰撞着向下游流去。镇上传开消息:上游漂下来一具女尸,卡在了黑石滩的礁石间。里正差人来请父亲时,特意嘱咐:是个唱戏的,从省城来的戏班子掉队的。班主说愿意多出钱,求个好发展。
陈渡跟着父亲赶到黑石滩时,远远就听见了哭声。一个穿着戏班行头的老妇人瘫坐在岸边,哭得撕心裂肺:兰儿啊......你说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件绣着金线的戏服,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女尸卡在两块礁石之间,身上还穿着戏服,水红色的绸缎被水流撕扯成条状,像被狂风摧折的花瓣。她脸上化着浓妆,胭脂在水泡过后变成诡异的紫红色,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父亲照例先净手。这次他让陈渡也一起净手,递给他一副崭新的白手套:戏子重脸面,你帮我扶着她的头。他的声音异常温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触碰到的皮肤冰冷而柔软,像浸了水的丝绸。陈渡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混合着脂粉和河水的腥味。父亲清理的动作格外轻柔,用艾草水细细擦拭每一寸肌肤,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当擦到女子右手时,发现她紧紧攥着一枚银簪,簪头上嵌着颗小小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陈渡忍不住开口。
定情物。父亲头也不抬,戏班子的姑娘,多半都有这么一件。有的是班主赏的,有的是相好送的。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银簪,这簪子做工精细,该是重要的人送的。
老妇人哭诉着说,姑娘名叫小兰,是戏班的台柱子,本来要在元宵节唱《贵妃醉酒》。那晚她说要去见个人,就再没回来......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兰花的手帕,这孩子最爱干净,每天都要换洗这帕子。
整理遗容时,父亲特意为小兰补了妆。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个小瓷盒,里面是特制的胭脂,用朱砂和芙蓉花汁调成。走也要走得体面。父亲说着,用细笔蘸着胭脂,轻轻描画小兰的嘴唇。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为逝者化妆,倒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下葬的方式很特别。父亲没有选择土葬,而是准备了一条小船。他将小兰安置在船上,四周铺满白菊。老妇人颤巍巍地放上一把月琴:孩子,路上弹个曲儿......琴身上刻着一行小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河葬是戏班子的规矩。父亲对陈渡解释,他们相信,水能带灵魂去该去的地方。戏子四海为家,死在哪儿,就葬在哪儿的水里。
小船被推入河中,顺流而下。父亲站在岸边,念了一段往生咒。老妇人哭得几乎昏厥,被戏班的人搀扶着。陈渡看见小船在漩涡中打了个转,然后缓缓漂向远方,白菊在船周起伏,像一群护送的白蝶,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回家的路上,父亲异常沉默。直到看见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他才突然开口:光绪二十八年,我也给一个戏子办过河葬。那时你还没出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