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像受伤的母兽在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在这被浓雾与招魂幡包裹的死寂江心洲上,显得格外刺耳。陈渡站在她身旁,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沉默地守着。赵船工则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翻涌的雾气,握着鱼叉的手微微发抖,显然对这鬼地方充满恐惧。
良久,阿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她看着棺材里钱师爷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嘶哑地开口,像是在对陈渡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雾天……他们把我爹……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扔进了运河。”
陈渡的心猛地一缩。他终于听到了阿青身世的碎片。
“我爹……叫孟平。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在漕运码头上记账的小先生。”阿青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为人耿直,不肯同流合污,无意中……发现了王管事他们私吞漕银、夹带私盐的证据……”
接下来的故事,陈渡几乎可以猜到。威胁,利诱,最后是灭口。
“那天晚上,王管事带着人来了,钱师爷……就在其中。”阿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攥紧的拳头指节已经发白,“他们当着我和我娘的面……打断了我爹的腿……然后,把他拖走了。对外只说……失足落水。”
“我娘去找,去告……第二天,她的尸体……也在下游被发现了。”阿青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他们说……是伤心过度,投河自尽。”
陈渡沉默着。他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绝望。四海帮一手遮天,普通的百姓,性命如同草芥。
“后来呢?”他轻声问。
“后来?”阿青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冰冷的荒原,“我被一个远房亲戚带走,没过两年,那亲戚家也遭了灾,散了。我像个野狗一样活着,偷,抢,什么都干过……直到后来,被一个跑单帮的老镖师收留,教了我一点拳脚和……用铳的本事。”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再后来,我混进了四海帮,从一个最底层的杂役做起……我想找到证据,我想报仇。王管事,钱师爷……所有参与那件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陈渡终于明白了。明白她为何对四海帮如此了解,为何身上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和决绝。她的整个人生,都被十年前那场发生在河边的谋杀彻底改变了。这条河,吞噬了她的父母,也塑造了如今的她。
“所以……你认出钱师爷,是因为……”
“我认得他那双眼睛!”阿青猛地指向棺材,“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当年,就是他……亲手把我爹推进河里的!”
仇恨像毒火一样在她眼中燃烧。她看着钱师爷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自己也一并燃烧殆尽的疲惫和空洞。
陈渡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鼓励复仇又似乎会将她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场河葬……”陈渡转移了话题,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材,“是河觋做的?他为什么要把钱师爷送到这里?还……指引我们过来?”
阿青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几分冷静的锐利:“我不知道河觋到底想干什么。但他显然知道我的事,也知道我在找钱师爷。他把钱师爷的尸体用这种方式送到我面前……像是在……示好?或者……示威?”
示好?示威?陈渡想起河觋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和在西口集码头最后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个老怪物,心思根本无法以常理揣度。
“不管他想干什么,这里不能久留。”赵船工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焦急,“雾还没散,这地方邪门得很!赶紧上船走!”
陈渡也同意。他扶起虚弱的阿青,准备离开。
就在他们转身,即将踏上来时的小船时,阿青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棺材内侧靠近头部的位置,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