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乱葬岗归来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分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感觉,像一件穿久了的棉衫,看似依旧,贴肤处却总能摸到一两处细微的、硌人的结块。
陈渡依旧跟着父亲出船。雾气散尽后的运河,显露出它冬日里特有的萧索面貌。河水是沉郁的墨绿色,流速似乎也慢了下来,透着股懒洋洋的寒意。岸边的枯草挂着霜,在寡淡的日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接连几日,河面上都很“干净”,没有再遇到“水客”。这反而让陈渡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过河面,搜寻着任何可疑的阴影,既怕找到,又隐隐期待着什么。那种矛盾的心情,像水草一样缠绕着他。
父亲的沉默比往日更甚。除非必要,他几乎不开口。他的教学,也从言语,更多地转向了动作。这是一种更加苛刻,却也更加深刻的传授方式。
这天下午,他们没有出船。父亲将陈渡带到屋后一间单独隔出来的小偏厦。这里平时堆放杂物,但也有一张旧木桌,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大小不一的锉刀、剪刀、针线、几把形状特异的木槌,还有一些陈渡叫不出名字的物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草药和矿物粉末混合的气味。
父亲从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取出一块暗黄色、质地奇特的东西,约有巴掌大小,表面光滑,带着些微弹性。
“这是蜂蜡和松香熬的,”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过来看。”
陈渡凑近。只见父亲将那块东西放在桌上,取过一柄薄而锋利的小刀,在炭盆上稍微烤了烤刀尖。然后,他左手按住蜡块,右手执刀,开始雕刻。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但每一刀都极其稳定、精准。刀尖划过蜡块,留下细小的碎屑,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他没有说要刻什么,陈渡也不敢问,只是屏息看着。
渐渐地,那蜡块上显现出模糊的轮廓——是一个人的面部。父亲用刀尖勾勒出眉骨的弧度,刻出鼻梁的线条,挖出眼窝的凹陷。他不是在粗暴地削砍,而是在用刀尖“抚摸”,仿佛在唤醒沉睡在蜡块里的一个灵魂。孩子,若是你的脸被鱼儿咬了,或是被石头划花了,爹爹就得用这样的法子,替你补上。让你走得体体面面,叫你爹娘看了,心里也能好受一点点。
陈渡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看着那蜡块在父亲手下逐渐变得生动,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手艺,远不止于打捞和埋葬。这是一种修复,一种尽可能还原生命最后尊严的努力。
刻完了大致轮廓,父亲放下刀,又取过一些细砂纸,开始小心翼翼地打磨。他的指腹贴着砂纸,在蜡像的面部轻轻旋转、摩擦,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婴儿的肌肤。打磨过的部位,变得光滑而富有质感。
“看清楚了?”父亲停下手,将那个初步成型的蜡制面部模型推到陈渡面前。“不同的损伤,用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手法。记住这种感觉,手上的感觉。”
陈渡伸出手,想去触摸那蜡像,指尖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缩了回来。那蜡像虽然没有五官细节,但整体的轮廓和光滑的触感,已然带着一种令人不敢亵渎的、类似生命的温度。
父亲没有勉强他,只是将蜡像收回木箱,又拿出几束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丝线,还有几根大小不一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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