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不只是把破口连上。”父亲捻起一根最细的针,穿上与蜡块颜色相近的丝线。“针脚要藏在暗处,线要匹配皮肤的纹理和颜色。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渡,“要顺着肌理,不能生拉硬拽。亡者的身子,也是身子。”
他拿起一块练习用的粗麻布,演示起来。穿针,引线,落针,拉紧……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却又异常牢固。
“你来试试。”父亲将针线递给他。
陈渡接过针线,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将针尖刺向麻布,却因为用力不均,差点扎到自己的手。线也走得歪歪扭扭,针脚忽大忽小,丑陋不堪。
父亲没有斥责,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等陈渡沮丧地停下,他才伸出手,覆盖在陈渡握着针的手上。父亲的手心粗糙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着他的动作。
“慢一点。”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呼吸要稳,手才能稳。心要静,线才能直。”
在父亲的引导下,陈渡的手渐渐稳了下来。针尖的走向变得顺从,丝线平滑地穿过麻布。虽然依旧稚嫩,但总算有了些模样。那一刻,陈渡似乎触摸到了一点这门手艺的门槛——它要求的不仅是技巧,更是一种极致的耐心和内心的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不出船,父亲就会把陈渡带进偏厦。有时是辨认不同的草药,学习如何配制清洗和防腐的汤剂;有时是练习捆绑的技巧,如何用最省力、最稳妥的方式,将不同状况的遗体安全地搬运上岸;更多的是枯燥的基本功——雕刻、打磨、缝合。
这些练习沉默而重复,常常一练就是整个下午。偏厦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口投下的一柱阳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和父子二人专注的身影。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刀刮砂纸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窸窣”声,交织成一曲奇特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安魂曲。
陈渡不再去刻意关注码头上那些异样的目光,也无暇再去多想乱葬岗上的那个孩子。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父亲灌输的这些繁复而精细的技能占据。他的指尖磨出了薄茧,对草药的气味越来越熟悉,甚至夜里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针脚的走向和蜡块的轮廓。
他隐隐感觉到,父亲正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他快速推向那个名为“渡亡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外面那个充满烟火气、同时又带着排斥眼光的世界,截然不同。它冰冷、肃穆,却又因着父亲那双稳定的手和近乎偏执的认真,而呈现出一种奇异庄严的美感。
这天练习结束,走出偏厦时,夕阳已将运河染成了暖金色。陈渡活动着有些酸麻的手指,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昏暗的偏厦,里面存放着那些冰冷的工具和未完成的蜡像。
那里是死亡的课堂,父亲是唯一的先生。而他,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正在这无声的课堂里,学习着如何与死亡共处,如何在那最终的无常面前,为生命保留最后一丝体温和体面。
他不知道这条路会将引向何方,但他知道,自霜降那日起,他已经踏上了这条船,再也无法回头。河水在前方流淌,沉默而悠长,如同父亲无言的教诲,也如同他正在展开的、未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