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松手。里正在远处提醒,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前朝余孽的东西,留不得。
陈渡犹豫了一下。他想起父亲处理那个溺死的孩子时,保留了那颗玻璃弹珠。但里正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岸上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大了起来。最终,他还是小心地掰开了那只手——红绳系着一块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断面很新,像是临终前用力捏碎的。玉佩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二字。
正午时分,一切完毕。陈渡给镖师换上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里正派人抬来的薄棺已经摆在挖好的土坑旁,棺木很新,还带着松木的香气。下葬时,陈渡趁人不注意,把那只最完整的铃铛塞进了棺木角落。铁锹铲土的声音闷闷的,惊飞了几只栖息在芦苇丛中的水鸟。
返程时雾散了,运河露出它冬日的本来面目——浑浊,平静,深不见底。陈渡的船经过一处河湾时,看见几个洗衣的妇人正在石板上捶打衣物。她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低着头使劲捶打衣服,棒槌落得又急又重。有个年纪稍轻的妇人偷偷抬眼打量他,被旁边的老妇拽了拽衣角,赶紧低下头去。
陈渡想起去年中元节,也是在这处河湾,他看见这些妇人在放河灯。那时她们的脸上洋溢着虔诚的光,仿佛河灯真能指引亡魂归乡。而今,她们却对他这个送亡魂最后一程的人避之不及。河水依旧东流,人心却比河水更难测度。
到家已是傍晚。父亲在院里劈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灶上热着水。说完又低头继续干活,柴刀落下时带起一阵木屑飞溅,好像儿子只是去赶了个集。但陈渡注意到,父亲今天劈的柴特别整齐,每块大小都差不多,堆叠得一丝不苟。
秀姑接过他脱下的外衣,轻轻抖了抖上面的水珠。晚饭时桌上多了个韭菜炒鸡蛋,黄绿相间,油光汪汪的。谁也没提今天的事,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但陈渡发现,母亲盛粥时给他的碗特别满,父亲吃饭时多夹了一筷子咸菜,嚼得格外用力。
入夜后,陈渡躺在炕上,却睡不着。他摊开手掌,月光照出掌心上新磨出的水泡,像透明的珍珠。窗外运河的水声比往常更响,像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他忽然想起镖师那块裂开的玉佩,在月光下应该会泛着青白的光,就像河面上漂着的碎冰。还有那三枚铃铛,不知在漆黑的棺木里,是否还会发出声响。
隔壁传来父母低低的交谈声,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母亲的声音格外轻柔。陈渡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也是这样整夜守在他床边,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那时他觉得母亲的手是世上最温暖的东西,而今这双手却要日日接触死亡。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斑。陈渡闭上眼睛,听着窗外永恒的流水声,渐渐进入梦乡。在梦里,他看见那个镖师站在河对岸,腰间的铃铛叮当作响,玉佩完好无损地挂在胸前。镖师朝他拱手作揖,然后转身消失在浓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