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他们遇上巡检的官兵。为首的把总检查船时,目光在那些官银上停留良久,像是饿狼看见了肉。哪来的?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捡的。陈渡答得平静,在河边捡的。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却强作镇定。
把总冷笑,突然用刀挑开小栓的衣领,露出颈上的月牙形胎记。周家的崽子。他挥手,眼神凶狠,拿下!
打斗中,陈渡的船被凿沉。他拉着小栓跳河逃生,包袱和账册都沉入水底。好在血书贴身藏着,没被浸湿。他在水下看见那些官银缓缓下沉,像是无数只惨白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他们在芦苇荡里躲了三天。小栓发烧说胡话,一直喊着爹娘。陈渡用草药给他降温时,发现孩子背上满是鞭痕,新旧交错,像是蛛网——都是漕帮管事留下的。最让人心惊的是,孩子的左脚少了根小趾,伤口已经结痂,显然是新伤。
第四天,遇上运粮的商船。好心的老船工收留了他们,还分给他们半袋米。省城去不得喽。老船工叹气,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巡抚大人被革职查办,新来的是个阉党,比漕帮还狠。他说话时一直搓着手,手指因为常年拉纤而变形。
船到临清闸时,闸官非要检查货物。陈渡看见闸棚里挂着新任守备的画像,下面的赏银高达千两。他低头装成哑巴,比划着说是投亲的难民。闸官用鞭子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最终啐了一口:滚吧,穷鬼。
过关后,老船工偷偷告诉他:那个守备是假的,真守备早被沉河了。现在这位,是九千岁的干儿子,杀人不眨眼。他说这话时,一直望着河面,眼神恐惧。
运河在前方分岔,一条去省城,一条通京城。陈渡望着茫茫水路,忽然想起父亲刻在砖窑墙上的那个圆。他现在明白了,那不是结束,而是循环——就像这运河的水,流到哪里都带着血腥味。
小栓扯他衣角,小手冰凉:渡哥儿,我们去哪儿?
暮色中,有盏河灯顺流漂来。纸莲花已经残破,但烛火不灭,在渐浓的夜色中顽强地闪烁着。陈渡看着那点微光,轻声说:去该去的地方。
他调转船头,逆流向西。那里是京城方向,也是暗流最急的河段。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底下那双和父亲一般沉静的眼睛,只是那沉静中多了几分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水声潺潺,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而少年撑篙的背影,在渐起的夜雾中,渐渐融入沉沉的夜色里,像是化作了运河的一部分。船尾的水纹缓缓荡开,又慢慢平息,仿佛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