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头病了。
说是前两日在河滩吹了风,寒气入了骨。他躺在泊在芦苇荡的小船里,裹着发硬的棉被,一阵阵发冷,额头却烫得吓人。偶尔清醒时,浑浊的眼睛望着船舱顶,嘴唇翕动,含混地念叨着:“……船……火……别上来……”
没人去请大夫。老鱼头在这世上似乎没了亲人,平日里独来独往,与他的船和网为伴。只有阿青,每天会用一个陶罐,从济世堂装些林老先生配的祛寒药汤,小心翼翼地端到河边。
她不敢上那条摇晃的小船,只能站在浅水里,踮着脚,把陶罐放在船头。老鱼头有时昏睡着,有时醒着,看见她,也不说话,只是艰难地挪动身子,伸出枯柴般的手,颤抖着捧起陶罐,小口小口地喝。药汁顺着他花白的胡须往下淌。
喝完了,他把陶罐推回船头,看着阿青,眼神复杂。有一次,他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那骨头……不是一个人……”
阿青没听清,或者说没听懂。她看着老鱼头重新蜷缩进被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便默默拿起空陶罐,转身离开。
镇上关于那具白骨的议论,淡了些,但没停。有人说那是几十年前被仇家沉河的某个帮会头目,有人说那是当年造船时活祭的工匠,越传越邪乎。张头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上报了几天,上面也没个准信,只让他“妥善保管,等候查验”。那卷草席,就只能暂时放在镇公所那间堆放杂物的偏房里,像个被遗忘的禁忌。
赵老头又来找过林老先生一次。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里的执拗却没减。
“林大夫,我打听过了,”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当年‘漕运十三帮’散伙前,那艘‘镇河母船’最后一段航程,是从北边运一批药材和绸缎南下,船上的管事、伙计、护卫,加上搭船的客人,有名有姓记在临河镇商会底账上的,就有四十七人!”
四十七人。阿青正在一旁分拣药材,听到这个数字,手指停顿了一下。她想起了那截黑木头里掉出来的,只是一具白骨。
“船沉了,这些人……”林老先生沉吟道。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赵老头语气激动起来,“除了极少数当时没在船上的,大部分都……都跟着船没了!官府当年也查过,乱糟糟的,最后不了了之。可那些人的家眷呢?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几十年?”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磨损的毛边纸,小心展开,上面是用工整小楷誊抄的一份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简单的籍贯和身份。
“这是我好不容易从商会老账房后人那里抄来的,当年那艘船核定搭载的人员名册。”赵老头把名单递给林老先生看,手有些抖,“林大夫,您说……河滩上那具骨头,会不会……会不会就是这上面的某一个?”
林老先生看着那份沉重的名单,沉默了。四十七个名字,代表四十七个被运河吞没的生命,和背后至少四十七个家庭的破碎与漫长的等待。
阿青放下手里的药材,走过去,看着那份名单。上面的字她大多不认识,但那一个个墨团,在她眼里,仿佛有了重量。
她拿出自己的册子,翻到新的一页,看着赵老头。
赵老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这个,王长贵,舵工,沧州人。”又指另一个,“李秀娥,搭船的妇人,带着个孩子,说是去杭州寻亲……”
他一个一个地念,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进行一场迟来的祭奠。阿青就在自己的册子上,用炭笔,笨拙而认真地,记下那些她能勉强写出的名字:王长贵,李秀娥,赵永福……
她写得很慢,一个名字往往要描好几遍。林老先生和赵老头就在旁边看着,没有人催促。屋子里只有炭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和赵老头念名字时那沉郁的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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