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那把火,烧了整整一夜,也烧掉了清江浦表面最后一点脆弱的平静。焦糊的气味几天不散,像一层看不见的灰,蒙在每个人心头。胡靖轩在火灾第二天就退了客栈的房间,带着随从离开了清江浦,走得悄无声息,连那辆马车都弃之不用,不知换了什么交通工具。有人说看见他们天不亮就去了下游码头,坐最早一班客船走了。
他来得张扬,去得匆忙,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肚子猜疑。
河湾依旧封着,无人理会。那截黑木头在雨后显得更加乌黑,像一截固执的断指,指着灰蒙蒙的天空。镇上关于胡家、关于沉船、关于那把蹊跷大火的议论,沸沸扬扬,却又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始终浮不上台面。
陈渡不再去河湾远望。他开始整理他那艘乌篷船,将船板擦洗得干干净净,修补了船舷一处细微的裂缝,又将那包藏着石函和私账的油布包裹,用防水的鱼鳔胶仔细封好,藏在了船底一个特制的夹层里。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郑重。
阿青知道,哥哥在准备。准备什么,她不清楚,但能感觉到那股沉潜的力量。
这天上午,一个陌生的老头出现在了清江浦。他看起来比赵老头年纪还大,头发全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褡裢,手里拿着一串磨得油亮的念珠。他走路有些蹒跚,但腰杆挺得笔直,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清明。
他没有找人打听,也没有去客栈,而是径直走到了已成为一片焦土的胡府废墟前。他站在那片残垣断壁前,久久不动,手里捻动着念珠,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超度,又像是在与什么无声地交流。
有早起的街坊看见了他,觉得奇怪,这破落老道,来看胡家的笑话?还是另有所图?
老头在废墟前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然后转身,朝着镇外走去。他所去的方向,竟是下游那片无人敢近的河湾。
有好奇胆大的,远远跟着。只见那老道走到河湾岸边,望着那墨绿的河水和歪斜的黑木头,又是伫立良久。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围观者瞠目结舌的事——他放下褡裢,挽起道袍的袖子和裤脚,竟一步步走下了河滩,踏入了那冰凉浑浊的河水!
“哎!老道长!使不得!那水不干净!”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声。
老道恍若未闻,继续向河中心走去,水渐渐没过他的小腿,膝盖……他走得很慢,很稳,浑浊的河水在他身边分开,又合拢。
他走到那截黑木头旁边,停下脚步。他伸出手,那双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轻轻抚摸着焦黑冰冷的木头表面,像是在抚摸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像是在感受那木头里蕴藏的巨大悲怆。
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古老,随风飘散,听不真切。
然后,他做了一个更让人吃惊的举动。他弯下腰,不顾河水湿透道袍,用手在黑木头底部的淤泥里,小心翼翼地挖掘起来!
他不是在清淤,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淤泥被他一点点捧出,放在岸边。
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连张头都闻讯带着差役赶来了,但没人敢下水阻止,只是站在岸上,屏息看着。
老道挖了许久,他的道袍下半截完全被泥水浸透,贴在干瘦的腿上。终于,他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从淤泥里,捧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金银,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那是一块白森森的、人类的头盖骨!
头骨被河水浸泡得失去了所有血色,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着天空,下颌骨已经脱落不见。淤泥从骨头的缝隙里滴滴答答地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