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天明前停了。
晨曦刺破云层,落在湿漉漉的清江浦,将屋檐滴落的水珠映得晶莹。空气被一夜的暴雨涤荡过,那股萦绕多日、令人窒息的腐臭与焦糊混合的气味,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河水固有的腥气与泥土的清新,寻常,却让人无比安心。
河湾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墨绿的水色淡去,恢复了往常的浑浊黄汤,只是水位因大雨涨高了些,温柔地拍打着岸坡。那截歪斜的黑木头依旧半埋在水中,焦黑的表面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亮,不再显得狰狞,倒像一块沉默的、承载了太多往事的普通朽木。
昨夜那翻江倒海、鬼哭神嚎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陈渡在济世堂昏睡了一整天。极度的精神与体力透支,让他这样的汉子也撑不住了。林老先生守着他,号过脉,只是心力交瘁,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让青娥煎了。
阿青几乎没合眼。她坐在哥哥床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又时不时跑到门口,望向河湾的方向,确认那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是真实的。她的册子摊在膝头,最新一页画着哥哥在风雨中持铃诵咒、走向黑木头的背影,旁边写着两个字:
渡了。
镇上的人们,在确认河湾真的“干净”了之后,才敢三三两两、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站在岸边,指着那黑木头,低声议论着昨夜的雷声、雨势,以及隐约听到的奇异声响,语气里充满了后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没有人亲眼目睹陈渡渡亡的过程,但那种笼罩全镇的压抑感的消失,以及河湾恢复的“正常”,让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张头带着差役也来了,查看了半晌,没发现任何异常,只能将一切归功于“暴雨冲刷,沼气散尽”,草草记录在案。至于胡府那把火,以及胡靖轩的仓促离去,似乎也随着河湾的平静,成了可以暂时搁置的旧闻。
生活,仿佛正要挣扎着回到原有的、疲惫而麻木的轨道。
下午,陈渡醒了。他喝下青娥端来的药,吃了点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底下,多了一些更深邃的东西。
他没有谈论昨夜的事,仿佛那只是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他问起赵老头。
赵老头还蜷缩在里间,但不再胡言乱语,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偶尔,浑浊的眼里会滚下两行泪来,无声无息。那场惊天动地的渡亡,似乎也洗涤了他疯癫意识深处的某块区域,将最纯粹的悲伤剥离了出来。
柳寒烟来了。她听说了昨夜河湾的异状和陈渡的举动,看着陈渡苍白而平静的脸,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陈大哥,多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知道,丈夫沈文澜追寻的真相,随着那场渡亡,或许并未完全昭雪,但那份沉沦河底的巨大冤屈,终于得到了安抚。这对她,已是一种慰藉。
陈渡摇了摇头。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林老先生问柳寒烟。
柳寒烟沉默片刻,看向窗外:“我会离开清江浦。带着我丈夫的遗物,还有……那些账本的抄录件,去省城,去更远的地方。真相,不应该只沉在河底,或者锁在几本册子里。”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总有人,应该知道发生过什么。”
陈渡看着她,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夕阳将运河染成一条金色的带子。陈渡独自一人,又来到了河湾。
他站在岸边,望着平静的河水,望着那截黑木头。许久,他弯下腰,从怀里掏出那块从胡府废墟中找到的、刻着狞厉徽记的金属片,掂了掂,然后手臂一挥,将其远远地抛入了运河中心。
金属片划过一道黯淡的弧线,落入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激起,便沉了下去,与那些沉船、白骨、以及被埋葬的过往,永远躺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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