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写得不错嘛。”陈安拿起树枝,在旁边也写了个“人”字,比阿青的更大,更张扬,“人,要像这样,顶天立地!”
阿青仰头看着哥哥,眼睛里有点崇拜的光。
晚饭摆上桌。一碟咸菜,一盆稀粥,几个杂面馍馍。粥很稀,能照见人影。秀姑给陈渡盛了满满一碗,又给陈安盛了扎实的一碗,轮到她自己和阿青,那粥就浅了下去。
陈安正说得起劲,讲学堂里先生说的“民权”、“救国”,声音清亮。陈渡默默喝着粥,嚼着馍,像往常一样沉默。
忽然,陈安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兴奋:“爹,娘,你们知道吗?北边,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先生说了,这是奇耻大辱,咱们要……”
“吃饭。”陈渡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打断了陈安后面的话。
陈安愣了一下,有些不服,还想再说。
陈渡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安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陈渡拿起筷子,用尾端,在陈安的碗边上,轻轻敲了一下。
“当。”
一声清脆的微响。
陈安立刻闭了嘴,低下头,扒拉碗里的粥,不敢再吭声。这是家里的规矩,筷子敲碗,是警告,意味着有些话,不能在这张饭桌上说。
秀姑担忧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看看丈夫,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到陈安碗里。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了下去。只剩下喝粥的吸溜声,和嚼馍馍的轻微响动。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秀姑收拾碗筷,阿青帮着擦桌子。陈渡起身走到院子里,望着黑黢黢的运河方向。陈安磨蹭了一会儿,也跟了出来,站在父亲身后,有些不安。
“爹……”
陈渡没回头,声音混在夜风里,送进儿子耳朵:“你看这运河的水,面上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暗流。话,比水流得更快,更能淹死人。”
陈安看着父亲沉默如山脊的背影,似懂非懂。
夜里,陈渡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身旁秀姑均匀的呼吸声,睁着眼。窗外,运河的水声哗哗地响,千年不变。可他总觉得,这水里,似乎掺进了别的东西,一些让人心里发沉的东西。
他想起下午秀姑数铜元时低垂的眼,想起饭桌上儿子被掐断话头时委屈的神情,想起那越来越轻的工钱布包。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墙上,挂着他那套“渡亡”的行头,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世道,好像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可他这个“渡亡人”,渡得了河里的死物,却渡不了这活着的、一天天沉重起来的世道。
隔壁屋里,传来陈安窸窸窣窣的翻身声,还有极低的、压抑着的咳嗽声。小子心里憋着话,憋着劲呢。
陈渡闭上眼。
明天,还不知道米价会涨到多少。秀姑那只量米的瓢,怕是又要往下刮一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