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入了梅雨天,不见太阳,也不见痛快雨,就这么黏糊糊地沤着。人心也跟着一起沤,沤出一股说不出的霉味。
陈渡依旧去河边。有时下网,有时就坐在船头,看水。运河的水面,这几日漂着些不寻常的东西——烂树叶子比往年多,还夹杂着些死鱼,翻着白肚皮,顺着水流打转,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腥臭。有老船工说,怕是上游下了暴雨,冲下来的。也有人说,是兵工厂那些脏水排进了河里。
陈渡捞起一条死鱼,捏在手里看了看。鱼眼浑浊,鳃里带着暗红的血丝。他没说什么,把鱼扔回河里,看着它被水流带走,混在那些烂叶枯枝里,一起打着旋,像水面上无根的浮沤。
阿青也跟着。她不再总在册子上画画,更多的时候是学着哥哥的样子,看着河水发呆。她看见那些死鱼,看见偶尔从上游漂下来的、胀鼓鼓的牲畜尸体,小小的眉头会皱起来。她扯了扯陈渡的衣角,指着那些东西。
陈渡摸摸她的头,没解释。有些事,解释不清,也不能解释。
家里的气氛更沉了。陈安彻底变成了一个影子。他按时回家,按时吃饭,按时进屋。话少得像金豆子,问三句,答不了一句。秀姑变着法儿想做点好吃的,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点咸肉早已吃完,米缸里的米下去得飞快,钱匣子却不见丰盈。
秀姑开始接些缝补的零活。晚上,就着豆大的一点油灯,给镇上铺子里的伙计补磨破的衣裳,一件两个铜子。灯光昏暗,她眼睛熬得通红,针脚却不敢马虎。
这天,她正在灯下费力地对付一件磨得几乎透明的裤子,陈渡默默走过来,把油灯的灯捻子往上挑了挑,光亮了些。
秀姑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吵着你了?”
陈渡摇摇头,在她对面坐下,拿起另一件需要打补丁的短褂,笨拙地比划着。他不会针线,但想帮着分担点。
两口子就那么在昏黄的灯下,一个细密地缝,一个笨拙地补,谁也不说话。只有针穿过粗布的细微嗤嗤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渡哥!渡哥!开门!”是邻居李妈的儿子,李栓柱,声音带着惊慌。
陈渡和秀姑对视一眼,心里同时一沉。陈渡起身去开门。
李栓柱一头撞进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渡哥,不好了!镇口……镇口贴了告示,要……要抽丁了!”
“抽丁?”秀姑手里的针“啪”地掉在地上,声音发颤。
“是啊!”李栓柱抹了把头上的汗,“按户抽,三丁抽一!我家就我和我爹,这……这可怎么办啊!”他急得直跺脚。
陈渡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他家里,陈安虽然还未完全成年,但半大小子,也在“丁”的范畴里。这消息像一块冰,砸进了本就寒意森森的心底。
“什么时候的事?”陈渡问,声音还稳。
“就刚才!官差在镇口敲锣说的!让各家准备着,名册很快就下来!”李栓柱说完,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像是要赶紧回家想办法。
秀姑瘫坐在凳子上,手微微发抖。抽丁,那就是去当兵,是要死人的!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陈渡关上门,插好门栓。他走回桌边,看着失魂落魄的秀姑,沉默了一会儿,说:“睡吧。”
“睡?怎么睡?”秀姑抬起头,眼里已经蓄满了泪,“安儿他……他还那么小……”
“还没到那一步。”陈渡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平静底下,是绷紧的弦,“名册没下来,兴许……抽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