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这一夜,陈家没人能睡着。
陈渡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秀姑压抑的抽泣声,听着隔壁屋里陈安翻来覆去的动静。抽丁,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也不知道会落在谁头上。他想起河面上那些打旋的浮沤,看似随波逐流,其实身不由己。人在这世道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二天,抽丁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清江浦。街上人心惶惶,见面打招呼都少了,各自脸上都蒙着一层灰。有儿子的人家,更是愁云惨雾。
杂货铺的王掌柜见了陈渡,难得地没有提欠账的事,只是叹了口气,低声说:“这年月,唉……”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安从学堂回来,脸色比前几天更难看。他显然也听说了消息。吃饭时,他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秀姑担心地问。
“没胃口。”陈安声音闷闷的。
秀姑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心里像刀绞一样。
饭后,陈安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陈渡在修补渔网,没有看他。
“爹,”陈安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要是……要是被抽中了,怎么办?”
陈渡手里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官府让去,就得去。”
“可是……”
“没有可是。”陈渡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像河滩上的石头。
陈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低下头,默默回了屋。
秀姑在灶间听着,眼泪又下来了。她知道丈夫心里也苦,他只是不说。
又过了两日,名册还没下来。但这等待的煎熬,比刀子还磨人。
这天下午,那个姓周的省城学生,又出现在了清江浦。他没再去找陈安,只是在镇上的茶馆坐了坐,和陈安偶遇似的说了几句话,很快就离开了。
陈安回来后,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合着一种决绝和……兴奋?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的时间更长了。
夜里,陈渡起夜,再次听到儿子屋里传来极低的、快速的说话声,像是在争辩什么。他站在门外,寒冷的夜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来。他抬起手,想推门,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握成了拳。
他知道,那铡刀还没落下来,但有些东西,已经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去了。像运河里的水,看着平静,底下的暗流,却能把一切都卷走。
他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这闷雷,到底还是要炸响了。只是不知道,第一声,会震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