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那指向地面的轻轻一顿,像颗种子,落进了水虺心里那片被血与火灼烧过的焦土,悄无声息,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目光,重新审视脚下这片被称作“南坡”的土地。
不再仅仅是窝棚、泥泞和挣扎求生的面孔,而是地形,是方位,是那些被日复一日的苦难所掩盖的细节。他拖着那条尚未痊愈的腿,走得慢,看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仔细。
南坡背靠着一段不高却颇为陡峭的土崖,像一道天然的矮墙,挡住了北面来的大部分寒风。坡地顺势而下,直至河边,窝棚就杂乱无章地建在这斜坡上,小路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确实易守难攻。靠近河岸的地方,土壤更加湿润,甚至能看到几处细微的渗水,在低洼处形成小小的、浑浊的水洼。
“麻杆,”水虺叫住正要去河边查看粘网的麻杆,“这南坡,最早是什么人住过来的?为啥选这儿?”
麻杆挠了挠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这个……我也说不清,打我记事起就在这儿了。听老人们零碎提过,好像是很多年前,一批在漕运上犯了事、或者活不下去的船工、纤夫,被逼得没了去处,才在这乱岔河落脚。选南坡,大概是……因为这边靠着土崖,能挡风,离河也近,方便取水摸鱼吧?”
水虺点了点头,这说法合情合理,却又太过寻常。他走到一处渗水的水洼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水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泥土和腐殖质的气味,并无特别。他又捻起一点湿泥,在指尖搓揉,泥质细腻,带着凉意。
“鬼叔那天,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水虺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难道只是提醒他要重视根基,站稳脚跟?可老鬼那指向地面的动作,分明带着一种更具体的意味。
接下来的几天,水虺一边继续敷着钟伯的草药,一边开始着手老篾头所说的“收拾家里”。他没有大张旗鼓,只是让麻杆和阿青,在日常接触中,多留心南坡人的言谈举止,尤其是对那些在血斗前后态度暧昧、或者与北滩那边可能还有牵扯的人。
他自己也时常在空地上露面,或是坐在那半截旧船桨旁,听老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听着他们抱怨天气,抱怨收成,抱怨北滩的霸道,也听着他们回忆年轻时在运河上跑船的风光,回忆清江浦码头的热闹。
从这些零碎、重复、甚至前后矛盾的叙述中,水虺慢慢拼凑出南坡更真实的图景。这里的人,确实大多与运河息息相关,不是落魄的船工纤夫,就是码头苦力的后代,还有一些是遭了灾逃难过来的农户,被这运河最后的浪头,冲刷到了这片被遗忘的滩涂。他们像野草一样,在这里挣扎着生根,又被贫穷和绝望不断啃噬。
“要说咱们南坡,最可惜的就是缺水。”一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头,裹着件破棉袄,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絮絮叨叨地说,“看着离河近,可那是运河,水浑,不能直接喝。坡上就两眼浅井,天一旱就见底,得跑老远去上游挑水,费劲啊……”
水虺心中微微一动。缺水?他想起那几处渗水的水洼。
“以前没人想过在坡上多打几口井?”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那老头浑浊的眼睛翻了翻,嗤笑一声:“打井?说得轻巧!这乱岔河的地,邪性!往下挖不了多深,不是碰到硬石头,就是渗浑水,根本出不了甜水。那两眼浅井,还是早年不知哪个懂点风水的老家伙,勉强选的位置,也就将就着用。”
邪性地?硬石头?水虺记下了这话。
傍晚,他回到草棚,老鬼依旧靠坐在老位置,闭目养神。水虺在他面前坐下,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鬼叔,南坡缺水,往下挖,多是硬石头和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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