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和陆琼别过了脸,不忍再看宿羽尘那平静下隐藏着滔天巨痛的表情。
宿羽尘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漠里行走了三天三夜:
“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父亲……倒下时……那个……令人绝望的……表情……”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
“满是不舍……和……愧疚……”
“好像……在说……对不起……孩子……爸爸……不能……保护你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停了好几秒,才继续用更加破碎的声音说:
“我也记得……”
“我母亲……她……拼命地……扑过来……抱住我……”
“用她的身体……挡在我……前面……”
“替我……挡住了……那些……飞来的子弹……”
宿羽尘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我……记得……”
“她那慢慢……变凉的……体温……”
“还有……沾满我脸颊的……温热的……鲜血……”
“那么多血……那么热……又那么快……就冷了……”
通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永不停歇的、如同计时器般的滴水声。
宿羽尘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仿佛在拼命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情绪洪流。
半晌,他才用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继续叙述那场灾难的尾声:
“说实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
“那段记忆……更加模糊……混乱……”
“只记得……外面……那有些凌乱的……枪声……”
“好像……有另一拨人……赶到了?在和那些恐怖分子交火?”
“我不确定……”
“还有……身边……不断倒下的……人……”
“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
“他们躺在地上……有的还在抽搐……有的……已经不动了……”
“当枪声……完全停止之后……”
宿羽尘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茫然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光芒,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时刻:
“一个……大胡子男人……”
“上了车。”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一样……扫视着车里的情况。”
“但是……看着我的时候……那眼神里……却没有什么……恶意。”
“他对我……伸出了手……”
宿羽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无助和本能:
“那时……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好像不是英语……也不是阿拉伯语……是一种……我更没听过的语言……”
“可是……”
“我只是……近乎本能地……向他……伸出了……求援的手……”
“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他也……将我……救了出来……”
“带到了……他们的部落……”
“后来……我才知道……”
“那个男人……叫维克托……”
“维克托?卡拉克斯……”
“苍狼佣兵团……的第一任……团长……”
当宿羽尘用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说出“五岁”、“遭遇恐怖袭击”、“父母双亡”这些字眼时……
一直紧紧握着他手的罗欣……
那双原本只是充满同情和悲伤的眼睛里,瞬间……泛起了更加汹涌的……水光!
她想起了自己的五岁生日。
想起了那个本该充满蛋糕香甜和父母笑声的傍晚。
想起了家门口,那两个倒在血泊中的、熟悉的、温暖的身影……
想起了石毒牙和墨长老那两张如同恶魔般的脸……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种失去至亲的、彻骨的冰冷和绝望……那种世界在瞬间崩塌的、无边的黑暗……
她……太懂了!
同病相怜。
不,是同命相连!
都是五岁!
都是生日那天!
都是眼睁睁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
都是被“陌生人”带走,命运从此滑向不可知的、充满痛苦的深渊!
“羽尘哥哥……”
罗欣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压抑不住的鼻音,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你……也是……五岁生日那天……失去的……父母吗?”
宿羽尘缓缓地,点了点头。
动作很慢,很重。
眼底那深藏的痛楚,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流淌了出来。
“是啊……”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别的孩子……过生日……都是吃蛋糕……吹蜡烛……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
“而我的生日……”
他顿了顿,那平静的语气下,是翻江倒海的悲伤:
“却是……亲眼看到……父母……在我面前……死去……”
“呵……”
他又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得让人心碎。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日期……”
“十月……三日……”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永不磨灭的烙印般的痛楚:
“恐怕……我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个日子了……”
“因为……”
“我这辈子……几乎所有……肝肠寸断的时刻……”
“都发生在……这一天……”
听到宿羽尘这么说,罗欣猛地低下了头。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自己脏兮兮的裤子上,也砸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面上。
她能感受到。
她太能感受到那种痛苦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痛。
就像她自己八年来,在每个深夜被噩梦惊醒时,感受到的那种冰冷和绝望一样。
难以言说,却无处不在。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原本紧紧握着沈清婉的手。
然后,她轻轻地,挪动脚步,靠近了担架。
伸出自己那只冰凉、有些粗糙、因为常年接触蛊虫和毒物而并不细腻的小手……
小心翼翼地……
握住了宿羽尘垂在担架边的那只手。
宿羽尘的手,很大,很宽厚,此刻却因为失血和虚弱而显得有些冰凉,掌心布满了常年握枪持刀磨出的硬茧。
罗欣的手很小,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的力量。
她没有抬头,没有看宿羽尘,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用这种无声的、笨拙的、却又无比真诚的方式……
安慰着他。
仿佛在说:我懂。我都懂。你不是一个人。
宿羽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怔。
他侧过头,看向这个紧紧握着自己手、低着头默默流泪的小女孩。
心底那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潮水,似乎……因为掌心传来的这微凉的、却异常坚定的温度……而平复了一点点。
暖了一点点。
在场的所有人,沈清婉,林峰,陆琼,赵穆,杜明达……甚至包括远在祭坛深处、正进行最后收尾工作、通过通讯耳机清晰听到这段往事的阿加斯德……
所有人的心,都被紧紧地揪住了!
他们的注意力,完完全全地,集中在了宿羽尘身上!
集中在了这个平日里总是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所揭露出的……那段血色的、残酷的童年!
他们想要知道。
迫切地想要知道。
这个他们熟悉的战友,这个他们信赖的伙伴……
究竟是怎样从那样一个地狱般的起点……
一步一步,挣扎着,蹒跚着,满身伤痕地……
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他们面前。
成为了如今这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宿羽尘。
队伍,在短暂的停留后,再次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
赵穆和杜明达抬着担架,脚步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小心。
洞窟内,一时间,只剩下队员们刻意放轻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以及……
宿羽尘那低沉、沙哑、仿佛从岁月深处传来的……讲述声。
气氛,庄重而肃穆。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
祭奠那些逝去的生命。
祭奠那些被夺走的童年。
宿羽尘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同样悲惨灵魂的微凉温度,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继续缓缓说道,声音比刚才平静了一些,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沧桑:
“最初的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难过呢。”
“父母死了……家……没了。”
“但由于……维克托……他不是奥斯曼政府军的人,加上当时……那个地方的局势……非常混乱,各种势力交错……”
“我连……父母的遗体……有没有被妥善下葬……都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深深的、无奈的悲凉:
“他们的尸骨……埋在了哪里……”
“有没有一块……可以让我以后……去祭拜的……墓碑……”
他顿了顿,仿佛在消化这份持续了二十年的遗憾:
“本来……按照常理……”
“他应该……把我送到……龙渊驻那边的大使馆……或者领事馆……”
“让我回国……投靠亲戚……”
“可是……”
宿羽尘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带着感激,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弄人般的怅然:
“他最后……并没有……这么做。”
“后来……等我长大一些……也问过他……原因。”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告诉我……”
宿羽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我的眼神……很像他……夭折的……儿子……”
“所以……”
他叹了口气: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他……养在了……那个村子里……”
“那个……位于战区边缘……朝不保夕……充满了枪声和死亡的……村子里。”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回忆训练时的苦味:
“那段时间……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很多……在那个年纪……本不该接触的东西。”
“侦查……潜伏……开枪……”
“应急治疗……伤口包扎……”
“布雷……拆雷……”
“还有……语言。”
“奥斯曼语……波斯语……阿拉伯语……还有英语……”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感激还是怨怼,只有一种平淡的陈述:
“他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呵护、需要安慰的……孩子。”
“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战士。”
“一个……需要尽快掌握生存技能、战斗技能的……小战士……来培养。”
宿羽尘的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看到了那些天不亮就起床、在冰冷晨雾中摸爬滚打的日子: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训练。”
“跑步……格斗……射击……战术动作……”
“稍有松懈……或者……达不到他的要求……”
“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饿肚子……体罚……关禁闭……都是常事。”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清晰的疲惫,那是属于童年记忆的疲惫:
“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
“依旧觉得……苦不堪言。”
说到这里,宿羽尘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
目光,再次落在了紧紧握着他手、低着头、默默流泪的罗欣脸上。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认真。
甚至……带着一丝审视般的锐利。
他看着她,轻声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罗欣……”
“你……”
“杀过人吗……?”
罗欣闻言,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像是被这个问题吓到了!
她握着宿羽尘的手,下意识地……攥得更紧,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她慌忙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那双还含着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清晰的……后怕。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急促,语无伦次地回应道:
“没……没杀过!”
“我……我真的……没杀过人!”
她似乎怕宿羽尘不相信,连忙补充解释,声音带着哭腔:
“尽管……在那种组织里……死人……是常有的事……”
“我也……见过很多次……他们杀人……”
“但是……毒牙叔他们……似乎是怕我……习惯了杀人那种感觉后……有一天……会心狠手辣地……报复他们?”
“又或者……他们想要维持……‘圣主’的……某种……纯洁性的关系?”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困惑:
“所以……他们……并没有……让我亲手……杀过人……”
“每次……有需要……杀人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动手……”
“或者……让其他的……蛊师……去做……”
“我……我只是……看着……”
“或者……被关在……别的地方……”
听到罗欣的回答,宿羽尘的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落寞,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意味难明。
“是吗……”
“那他们……对你……还算……好的吧……”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很飘忽。
不知道是在对罗欣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远方那片无尽的黑暗。
仿佛又陷入了另一段……更加血腥、更加冰冷的回忆之中。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更加悠远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沧桑。
“我还记得……”
“我第一次杀人……”
“是七岁……那年。”
“七岁。”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年龄,语气平淡,却让听到的人,心头发寒。
“敌对部落的武装……突然打了过来。”
“没有任何预兆……像往常一样……”
“子弹……和炮火……把整个村子……都笼罩了。”
“当时……村子里……差不多……能出战的男人……全都拿起武器……去战斗了。”
“本来……我应该……跟着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起去……避难洞穴……躲起来的……”
宿羽尘的语气,变得有些奇异,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解,和一种被强行推入残酷现实的茫然:
“可是……维克托……他却……硬要我……跟他一起去……”
“他说……要带我去……见见世面……”
“他说……这是……成为一个合格战士的……必经之路……”
“是……男人……必须经历的……洗礼……”
他的声音,陡然干涩起来,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那把沉重的手枪,抵在掌心的冰凉触感,和扣动扳机时,那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幼小的胳膊几乎要脱臼的感觉:
“结果……”
“一个七岁的孩子……”
“拿着一把……比我的手臂……还要沉的……格洛克手枪……”
“打死了……三个人……”
通道里,死寂。
连滴水声,仿佛都消失了。
只有宿羽尘那干涩的、仿佛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而失去水分的声音,在缓缓流淌:
“我还记得……那个……举着刺刀……冲向我的人……的样子……”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满是凶光……”
“嘴里……还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语……”
“他恐怕……到死……都没有想到……”
“自己……会被……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
“爆头吧……”
宿羽尘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杀人的滋味……”
“那种……冰冷的触感……”
“那种……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眼前……瞬间消失的……恐惧……”
“还有……那浓烈的……血腥味……”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无助的恐惧:
“让我……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人……瞪着眼睛……倒下的样子……”
“就是……血……从他头上……那个窟窿里……喷出来的……样子……”
他停顿了很久。
久到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
然后,他才用更加低沉、更加复杂的语气,说出了维克托在战斗结束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而战斗……之后……”
“维克托……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我说……”
宿羽尘一字一顿,复述着那句话,语气里听不出是认同,是怨恨,还是麻木:
“人……活在世上……”
“一定要……靠自己。”
“想要……活下去……”
“就必须……比别人……更狠……”
“更强大……”
当宿羽尘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时……
整个队伍……
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沉重的……死寂之中。
没有一个人说话。
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到了最低。
只有应急灯那惨白的光束,在黑暗中无声地晃动,照亮了一张张……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与震撼的脸庞。
沈清婉早已泪流满面。
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连忙转过头,用衣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哽咽声,打扰到这份沉重的寂静,也……不想让宿羽尘看到自己哭成这样。
她以前……虽然听宿羽尘偶尔提起过……佣兵生涯的艰苦,知道他经历过很多危险,很多战斗……
但她从未想过……
也根本不敢去想……
他竟然……是从那样的地狱里……爬出来的。
五岁失去父母。
七岁……亲手杀人。
在战火、鲜血、死亡和严酷的训练中……挣扎着长大。
这哪里是“艰苦”?
这根本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童年残酷物语。
林峰和陆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悯。
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浓烈的……敬佩。
一个孩子。
一个五岁失去一切、七岁就被迫拿起屠刀的孩子……
他的成长之路,哪里是“布满荆棘”可以形容的?
那根本就是……在刀山火海中,用鲜血和伤痕,一寸一寸……蹚出来的。
赵穆和杜明达抬着担架的手,不自觉地……更加用力,更加沉稳。
他们看向担架上那个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沉睡(或者只是不愿再回忆)的男人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于崇敬的……尊重。
那不仅仅是对战友的尊重。
更是对一种……在绝境中顽强生存、在黑暗中不曾堕落、最终成长为一棵可以为人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的……生命的尊重。
众人依旧在无声地、缓慢地行进着。
洞窟内,只有那沉重而一致的脚步声,在幽深狭长的通道里,回荡,回荡。
如同一声声……命运的叩问。
而宿羽尘的故事……
显然……
才刚刚讲到一半。
那些埋藏在岁月最深处、被鲜血和尘埃覆盖的过往……
如同一幅尘封已久、色彩斑驳却依旧惊心动魄的古老画卷……
正在众人面前……
被宿羽尘用那沙哑而平静的声音……
一点一点……
缓缓地……
展开。
更黑暗的。
更残酷的。
或许……也隐藏着微弱光亮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