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缓缓启动。
出了城门,走上官道。路两边是茫茫的戈壁,远处是连绵的贺兰山。七月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
李仁孝忽然勒住马,回头。
“殿下?”嵬名令公不解。
“我想……再看一眼贺兰山。”
众人停下。
李仁孝望着那座巍峨的山脉,望着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帐篷和牛羊。
这是党项人的神山。
传说里,他们的祖先就是从这座山里走出来的。山神保佑他们放牧,保佑他们征战,保佑他们建立国家。
可现在,山神也保佑不了他们了。
“殿下,”一个宗室子弟忽然哭出声,“咱们……咱们还能回来吗?”
没人回答。
风在山谷间呼啸,像呜咽。
良久,李仁孝收回目光。
“走。”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
七月廿五,洛阳。
方腊正在上阳宫的后花园里喂鱼。
池子是引洛水挖的,不大,但精致。里面养了几十条锦鲤,红的,金的,白的,在碧绿的水草间游来游去。他抓了一把鱼食撒下去,鱼儿们立刻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抢食。
“陛下,”内侍总管王安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西夏使团到了,在宫外候着。”
“哦?”方腊又撒了一把食,“来了多少人?”
“太子李仁孝带队,随行一百零一人,还有贡品三十车。”王安顿了顿,“按您的吩咐,没让他们进城,先在城外驿站住下了。”
“嗯,”方腊点头,“晾他们三天。”
“是。”王安迟疑了一下,“那……那太子毕竟是西夏储君,是不是该给点体面?”
“体面?”方腊笑了,“李乾顺要体面,就不会等到金国灭了才来投降。他这是看风向,看咱们打赢了,怕了,才来装可怜。”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既然来了,就得按咱们的规矩办。先晾着,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是主,谁是仆。”
“陛下圣明。”
王安退下了。
方腊继续喂鱼。他看着那些锦鲤为了一点鱼食争抢不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帮源洞里的日子。
那时他连饭都吃不饱,哪敢想有一天能坐在洛阳的皇宫里,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世事真是难料。
三天后,七月廿八,方腊在太极殿接见了西夏使团。
大殿里文武百官齐集,按品级站立两侧。人人穿着崭新的朝服,戴着高高的官帽,气派十足。
李仁孝走进大殿时,腿都有些发软。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西夏的皇宫也很宏伟,朝会也很壮观。可跟这里一比,就像是土财主的宅子遇到了王府。
太大了。
太威严了。
汉人的皇帝,就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隔得太远,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臣……西夏太子李仁孝,”他走到丹陛前,双膝跪地,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奉父王……奉夏国公之命,叩见大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一百名宗室子弟齐刷刷跪下,高呼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方腊没立刻叫起。
他打量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少年。十六七岁,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但跪姿端正,声音虽然发颤,却还算清晰。
“抬起头来。”他说。
李仁孝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方腊看到了少年眼里的恐惧、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
“你父亲让你来,是什么意思?”方腊问。
“献地称臣,永为藩属。”李仁孝从怀中取出国书,双手奉上,“河西九城图籍在此,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图籍,呈给方腊。
方腊翻开看了看。图画得很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一清二楚。旁边还有文字说明,记载着每座城的人口、田亩、赋税。
他合上图籍,放在案上。
“河西九城,本就是汉家故土。你们党项人占了百年,如今归还,是天经地义。”他顿了顿,“但你们李家的态度,朕还算满意。这样吧——”
他看向一旁的邵仙英。这位皇后今天也穿了朝服,凤冠霞帔,端庄秀丽。
“皇后,”方腊说,“你看这孩子,该如何安置?”
邵仙英温声道:“既是西夏太子,又是质子,按礼该封个爵位,赐宅居住。只是……”她看了眼李仁孝,“既然是来学习的,就不能养尊处优。不如让他入国子监读书,与其他学子同吃同住,也好多了解咱们汉人的学问、礼仪。”
李仁孝心里一沉。
国子监?和汉人士子一起读书?
那不就意味着,他要像一个普通汉人一样生活,不能有任何特权?
“皇后娘娘仁慈,”他硬着头皮说,“只是……只是臣粗通汉文,怕跟不上……”
“跟不上就学。”方腊打断他,“朕会让最好的老师教你。三年,只要你三年内能通过科举,朕就封你个侯爵,许你回西夏省亲。若是通不过——”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李仁孝咬牙:“臣……臣领旨。”
“至于那一百名宗室子弟,”方腊又道,“也一并入学。学得好的,将来可以留在洛阳做官;学不好的,送回西夏种地去。”
这话说得轻松,可听在党项人耳里,却像晴天霹雳。
留在洛阳做官?那不就是变相的扣押?
送回西夏种地?这些可都是贵族子弟,哪会种地?
“陛下……”李仁孝还想说什么。
“就这么定了。”方腊一锤定音,“另外,传朕旨意:封李乾顺为夏国公,岁禄三千石,仍居兴庆府。但西夏境内,需设大炎都护府,派驻官员、驻军。一切政令、赋税、司法,皆归都护府管辖。”
这是要把西夏的实权全部拿走,只给李乾顺留个空头爵位。
李仁孝脸色惨白。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叩首:“谢……谢陛下隆恩。”
“去吧。”方腊摆摆手,“先在四方馆住下,等国子监安排好了,再搬过去。”
李仁孝起身,倒退着出了大殿。
走出宫门时,七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回头,望着那座巍峨的宫殿,望着宫墙上飘扬的炎字大旗,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鸟。
飞不回去了。
这辈子,可能都飞不回去了。
“殿下,”嵬名令公走过来,低声说,“咱们……咱们现在去哪?”
“去四方馆。”李仁孝说,声音干涩,“然后……等。”
等什么?
等汉人安排好他们的一切。
等命运的安排。
等那个未知的、充满屈辱的将来。
他抬头,望向西方。
那里是贺兰山的方向,是西夏的方向,是家的方向。
可家,已经回不去了。
从今天起,他只是一个质子。
一个亡国的太子。
一个寄人篱下的党乡少年。
风从洛水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吹在他脸上。
很凉。
凉得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