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音钻进耳朵里,不刺挠,反倒像把生锈的小刷子,把耳膜上的积灰给扫了一层下来。
我没回头去抠那墙缝,只是把袖子里的手往回收了收。
昨晚那只麻雀带走的青石渣子,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云层里散成了原子。
但我分明听见,在那股子穿堂风的尾调里,夹杂着一声脆生生的“啪嗒”。
那是橡胶雨靴踩进积水坑的声音。
没掺杂什么临死前的惨叫,也没那种恐怖片里的阴森回音,就是纯粹的、六岁的小雨穿着那双上面印着小黄鸭的雨靴,在弄堂口那滩无论怎么填都会积水的烂泥地里,狠狠踩了一脚的动静。
这声音我梦了七年,每次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但这一回,我站在风口,心跳稳得像块老怀表。
没疼,也没酸,就像是听见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放学回家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我抬起左手,牙齿咬住那个死结,把手腕上缠着的那根病号服布条给解了下来。
这玩意儿在我手腕上勒出了一道白印子,跟那圈代表“精神病”的紧箍咒似的。
脚边刚好有一株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头的蒲公英,顶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
“行了,你也别在这儿替我勒着了。”
我把那根蓝白条纹的布条埋进蒲公英那全是浆液的根底下,顺手拍实了土,“要是运气好,明年这儿能长出一件新衣裳;要是运气不好,烂在土里也没人嫌你占地方。”
溜达回听语园的时候,日头正好打在菜地里。
阿竹正蹲在那垄刚长出来的芥菜跟前,跟只兔子似的,手里掐着片叶子往嘴里送。
那叶子绿得发油,只有叶脉里隐隐透着一股子墨黑,那是底下埋的那摞病历本没消化完的淤青。
她嚼了两口,眉头先是一皱,紧接着舒展开来,那一脸的表情不像是吃菜,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八卦。
“哥,”她没回头,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这地里的蚯蚓嘴挺碎。”
“说什么了?嫌那病历纸口感太柴?”我走过去,鞋底板蹭掉两块泥。
“它说,以前那些字儿写得不对。”阿竹咽下那口带着苦味的菜汁,指尖在那片菜叶上点了点,“它说‘妄想’其实是‘听见’,‘发疯’其实是‘记得’,‘没救了’其实是‘活得好好的’。大地不识字,它只认味道,消化完之后,全是好词儿。”
我听乐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官方辟谣吧,只不过发通告的是几条没骨头的红蚯蚓。
阿竹拍了拍手上的土,从兜里掏出最后一片干瘪的鼠尾草,小心翼翼地埋进菜根底下。
“老皮,你也听听。”她小声嘀咕,“这地里的伙食不错,够你这馋鬼吃一顿好的。”
我也没去打扰这场跨物种的聚餐,转过身往院子中间走。
石磨盘旁边,守灯媳·照空已经把第九盏灯给点上了。
这回她没用那油腻腻的尸油,灯罩看着像是刚从燕子窝里扒拉下来的泥,混着点干巴的老槐树皮。
火苗子窜得挺高,泛着股淡淡的青色,一点黑烟都不冒,干净得有些不像话。
“鞋婆走得急,没留这话该怎么说。”照空对着那盏灯,独眼里映着火光,语气平得像是在念说明书,“但我琢磨着,这第九盏,照的不是鬼路,是归途。”
火光晃了一下,投在磨盘上的影子扭曲起来。
我眯着眼瞅那影子,越看越眼熟。
那一格一格的线条,分明就是安宁病院地下三层那个让人窒息的通风管道图。
但随着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那影子就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迅速卷曲、变淡,最后化成了一缕青烟,被风一吹,彻底散了个干净。
那座压在我脑子里七年的迷宫,这回算是真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