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了正头顶。
我走到老槐树底下,伸手摸了摸那块刚愈合的树皮。
一滴比黄豆还大的清露顺着树皮的纹路滚下来,正正好好砸在我手心里,凉丝丝的。
我低头一看。
那水珠子里没倒影出我的大脸,反倒是像个微缩的小屏幕。
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第一帧是老爹穿着那件发黄的背心,弓着背推着三轮车上坡,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第二帧是老妈坐在灯下缝衣服,针脚密密麻麻,那是给我缝校服裤子;第三帧是小雨,躲在被窝里拍着被角大笑,大概是我又在给她讲什么蹩脚的鬼故事。
画面一闪而过,那滴水珠子就在我掌心的体温下蒸发了。
没一句临别赠言,也没什么煽情的嘱托。
这就对了。
真正的家人,哪来那么多废话。
日子都在这些推车、缝衣、拍被角的动作里过完了,剩下来的,都在我骨头里长着呢。
头顶上那群乌鸦今天也怪,既不哇哇乱叫,也不在那儿cosy轰炸机往下扔布条。
它们盘旋了几圈,翅膀尖像是刀片一样划开云层,洒下来一地细碎的光斑。
那些光斑里全是声音。
石头的哈欠声、蚂蚁的口号声、树根喝水的咕嘟声……这些声音汇成了一股子看不见的潮水,没把我淹死,反而把我托了起来。
我回屋换了身衣裳。
阿竹不知道啥时候给我缝的,素白的麻布料子,没领子也没扣子,穿在身上轻飘飘的。
袖口那儿还用黑线绣了个极细的花纹,仔细一看,是个老鼠爪子的印。
这丫头,手艺还行。
等我走到山门外的半坡上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山风把这身宽袍大袖吹得鼓鼓囊囊,我就像个充了气的大风筝。
我没回头看那座听语园,也没看那棵老槐树。
只是抬起手,对着坡下那棵歪脖子树轻轻挥了一下。
那只断了尾巴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在我头顶绕了一圈。
这回它嘴里什么都没衔,空荡荡的,只有满嘴的自由。
远处,野人山的深处,像是为了给我送行,又像是为了迎接个新邻居。
一声闷雷似的动静滚了过来。
那是虎啸。
不是动物园里那种等着喂肉的懒猫叫唤,是那种带着腥气、带着杀气、震得百兽都得趴窝的真动静。
紧接着,林海像波浪一样翻涌起来,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给了我一个回响。
我笑了笑,把手揣进袖子里,一步跨进了那片没路的林子。
风过无痕,这疯人院出来的陈丰没了。
进山的,是个懂规矩的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