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年的深秋,紫禁城的金瓦上覆盖着薄薄一层早霜,在晨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然而,较之天气的寒意,朝堂之上因皇帝批准固伦恪靖公主所请而激起的惊涛骇浪,才是真正凛冽刺骨的风暴。
那道准许公主之子改姓爱新觉罗、并承诺其海外立功可获世袭爵位的旨意,虽未正式颁行天下,但其核心内容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宗人府、内务府的办理流程,以及无处不在的官场耳目,迅速在京城顶级权贵与朝臣圈层中炸开。压抑数日的惊骇、愤怒与不解,终于在这日的常朝上,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
太和殿内,雍正端坐龙椅,面色平静,仿佛殿外呼啸的北风与殿内几乎凝固的紧张气氛都与他无关。例行政务奏报刚毕,一位年逾花甲、须发皆白的左都御史便颤巍巍出列,未语先跪,以头抢地,声音悲怆高昂,响彻殿宇:
“皇上!臣闻有骇人听闻之议,竟欲准公主之子改易皇姓,并觊觎海外裂土封爵,世袭罔替!此议若行,则三纲沦丧,五常崩坏,国本动摇啊皇上!”
他这一开头,如同打开了闸门。紧接着,数名言官、翰林清流纷纷出列,跪倒一片,言辞愈发激烈。
“皇上!《礼记》有云:‘子从父姓,万古不易。’今若允公主子改母姓,是颠倒阴阳,淆乱人伦!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此纲常根本一旦松动,天下何以治?家门何以齐?”一位翰林学士痛心疾首。
“公主干政,已非祖制。今更欲使其子以皇姓裂土海外,是何异于封建诸侯于万里之外? 尾大不掉之患,史鉴昭昭!周室分封而衰,汉初诸王而乱,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啊!”一位兵科给事中疾言厉色。
“海外蛮荒之地,不服王化。许其世袭自治,数代之后,必生异心!届时天高皇帝远,朝廷如何制之?此非拓土,实为遗患! 且以女子之子承此大任,名不正言不顺,徒惹天下嗤笑,损我天朝威严!”另一位御史更是直接质疑其可行性与危害。
反对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引经据典,忧国忧民,将恪靖公主之请上升到祸乱纲常、动摇国本、遗患无穷的高度。不少中立或原本不敢发言的官员,也被这悲壮气氛感染,面露忧色。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等支持改革的重臣,虽面色沉静,但亦感压力如山。这是新政推行以来,在思想伦理层面遭遇的最集中、最激烈的正面冲击。
龙椅上,雍正始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纹,目光垂视着脚下跪倒一片的臣子,无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待到众人声嘶力竭,暂时停歇,殿内只余粗重的喘息声时,雍正才缓缓抬眸。他没有暴怒,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那惯常的、清晰而平静的声音问道:
“都说完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殿内温度骤降。熟悉皇帝脾性的老臣,心中皆是一凛。
雍正缓缓站起身,踱下丹陛,在御案前站定。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宫殿中显得挺拔而孤峭。
“你们口口声声纲常祖制,忧国忧民。”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朕来问你们。圣祖爷当年平定三藩、收复台湾、亲征噶尔丹,用的是哪本祖制上的旧章?面对罗刹国(沙俄)东侵,签订《尼布楚条约》划界,又是遵循了哪条古训?”
他目光如电,扫过跪地的臣子:“祖宗之法,缘人情而制,随时势而变。 若一味泥古不化,我大清何以有今日疆域?何以坐这万里江山?”
他走到那位最先发难的左都御史面前,停下脚步:“你说‘夫为妻纲’。朕问你,固伦恪靖公主镇守漠北数十载,调和蒙汉,安定边疆,使喀尔喀蒙古永为我大清屏藩,其功勋,比之朝中多少须眉男子?她所行之‘政’,保的是大清国土,安的是大清子民,何错之有?难道只因其是女子,便有功亦属‘干政’,便是错?”
老御史面红耳赤,嗫嚅不能对。
雍正又转向那位质疑海外封侯的给事中:“你怕海外之地尾大不掉。朕且问你,如今南洋诸岛,西夷荷人、葡人、西班牙人据点星罗棋布,彼等可曾因其远离本土而生异心?其本国可曾因此失去控制?控之之道,在制度,在羁縻,在利益攸关,岂在单纯的地利远近与血统亲疏? 朕许其世袭,亦明言须奉正朔、遵纲法、报核准,此非放任,乃‘以夷制夷’、‘以亲拓土’之新策。尔等只知抱残守缺,可曾细思朕之布局?”
他不再看具体某人,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固伦恪靖公主之功,朝廷酬之;其子之才,朕欲试之;海外开拓之业,国家需之。三者相合,朕故准其所请。此乃特例酬功,兼为开创,非为常例,更非动摇国本。纲常伦理,在于人心教化,在于社会稳定,岂因一人一事而废?若纲常真如此脆弱,不要也罢!”
“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雍正斩钉截铁,“凡再有以此事聒噪、妄测朕意、扰乱朝纲者,不论官职,立惩不贷!退朝!”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拂袖转身,径自离去。高无庸尖细的“退朝——”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浑身冰凉。皇帝没有长篇大论地辩经,而是以更高的格局(国家开拓)、更硬的功绩(恪靖公主的实绩)、更现实的利益(海外战略需求)以及最后的皇权威严,将他们基于伦理的抨击碾得粉碎。尤其是最后那句“若纲常真如此脆弱,不要也罢”,简直如雷霆般震得他们神魂俱颤。皇上这是……连表面上维系都不太想维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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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伦与京师:两处风云
朝堂上的风暴,很快以邸报和密信的形式传遍四方。
库伦公主府内,固伦恪靖公主接到京城心腹的详细密报,知晓了朝堂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屏退左右,独坐良久,对着京城方向,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眼中隐有泪光,低语道:“皇兄信重若此,维护若此,臣妹……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不负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