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打算让你去。”雍正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海外艰苦,你承受不住。留在京中,好生养着。朕已命太医正全力研制新方,吴谦也说,若能再调理三五年,或可……”
“皇阿玛,”弘昀轻轻打断——这是极少有的僭越,但他的神情那么平静,“儿臣知道,儿臣这身子,是好不了了。每月请太医,每季大病,耗费钱粮人力……儿臣有时想,若儿臣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怕是早就……”
“弘昀!”雍正厉声喝止,但看着少年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睛,语气又软下来,“不许胡说。”
少年笑了笑,那笑容里竟有几分通透的释然:
“儿臣只是想……儿臣虽去不了海外,但也想为皇阿玛的宏图,尽一点心。”他望向那幅世界地图,眼中泛起憧憬的光,“儿臣近日在读西洋人写的《航海纪略》,还有陈大人送来的海外风物志。若皇阿玛允准……儿臣想将所见所闻,结合医书典籍,试着编写一册《四海疾病防治备要》。海外水土迥异,疫病频发,若能有备……”
他说着,又轻咳起来,太监忙递上药茶。
雍正久久沉默。这个孩子,在病榻上躺了十七年,想的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万里之外可能遭遇疫病的陌生人。
“准了。”皇帝最终道,“朕让太医署和格致院协助你。需要什么书、什么人,只管提。”他顿了顿,加了一句,“你好好活着,好好写书,便是对朕、对大清最大的贡献。”
这话既是父爱,也是政治——一个备受呵护的病弱皇子潜心着书造福海外,本身就是皇权仁德的绝佳象征。
弘昀眼睛亮了亮,欲起身行礼,被雍正按住肩膀。
“回去歇着吧。”
之后是三阿哥弘昭——皇后嫡子,英气勃勃。雍正对他嘱托最多:“你是嫡子,代表的是天朝脸面。此次去婆罗洲北端据点,那里已有你允禔伯父(已释封海外公爵)打下基础,你要多学多看,遇事多与副手商议,不可刚愎,亦不可怯懦。”
弘昭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儿臣定不辱命!必在海外为我大清挣下一片疆土!”
五阿哥弘昼活泼,被派往巴达维亚参与皇室特许贸易;七阿哥弘景勇武,将去婆罗洲新建据点护航;怀恪公主聪慧,将协助管理移民社区;淑慎公主好奇机械,随船队考察海外港口……
每个子女,雍正都根据其性情、能力、健康状况,给予不同方向。直到日头西斜,西暖阁才渐渐安静。
四、后宫涟漪与兄弟回响
旨意颁下,分派名单渐明。后宫如深潭投石,波澜乍起。
长春宫,娴嫔宜修听到弘晖将去遥远的“北美西岸”,手中那串常年摩挲的佛珠“啪”地断了,檀木珠子滚落一地。她面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没有失态,只哑声问前来传话的皇后:“姐姐……弘晖的身子,您是最知道的。海上风浪,蛮荒之地,他如何受得住?”
皇后凌普握住她冰凉的手,自己也红了眼眶:“妹妹,皇上何尝不心疼?但皇上说了,弘晖虽体弱,心性却最稳,那里需要的就是他这样的定海神针。太医、药材、妥帖的嬷嬷下人都配足了……”
“可那是万里之遥啊……”宜修的眼泪终于滚落,“他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皇上说了,待根基稳固,许他随时奏请回京省亲。”凌普柔声劝慰,但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她何尝不是?亲生儿子弘昭要去婆罗洲,弘昱也要去琉球。这一夜,景仁宫的灯亮了整宿。
翊坤宫,纯妃年世兰的反应截然不同。听闻弘景将去婆罗洲护航,她先是愣怔,随即抚掌笑道:“好!这才是我年家的儿郎!困在京城有什么出息?”她甚至亲自开库房,挑出几柄精良短火铳、一箱上等金疮药,又修书给娘家旧部,请他们推荐得力家将随行。只是夜深人静时,这位以爽利着称的妃子,也会对着南方夜空默默垂泪。
储秀宫,令嫔冯氏一边抹泪一边为弘昼打点行装:“到了巴达维亚,莫要逞强与西夷争执……银票缝在贴身衣物里……这些清凉解毒丸随身带着……”她出身商贾之家,比旁人更懂海外贸易的险恶。
便在这时,高无庸来报:“皇上,怡亲王奏:几位海外归来的爷(指允禔、允礽等雍正兄弟)已抵通州码头,携家眷、并恳请接太妃太嫔们一同赴海外团聚。”
雍正眸光一动:“准。着内务府好生安排,拨船拨人,务必稳妥。”他知道,兄弟们海外基业的初步稳定,为安置他的儿女们提供了现实的可能与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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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州码头的帆影
暮春,通州码头。
千帆竞聚,桅杆如林。两支船队在此交汇:一支运送雍正兄弟们家眷及太妃太嫔赴海外团聚;一支载着首批远行的皇子公主。
码头上,离愁别绪与开拓激昂奇异交融。白发苍苍的太妃们被儿孙搀扶,泪眼婆娑回望京城,又满怀期待望向陌生的大船。允禔、允礽等人派回的接引使者,恭敬向京城方向叩拜,引导家眷登船。
另一边,皇子公主们与送行亲眷作别。
大阿哥弘晖披深青色斗篷,站在娴嫔宜修面前。母子相对无言,最后宜修颤抖着手,为他理了理衣领,将一枚开了光的玉观音塞进他怀里:“……万事小心。”
“额娘保重。”弘晖深深一揖,转身时眼眶已红。
三阿哥弘昭跪在皇后凌普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儿臣必不辱命,请皇额娘勿念。”凌普咬着唇,将一枚虎头玉佩系在他腰间——那是他周岁时皇上赏的,护了他二十二年,如今要继续护他远行。
五阿哥弘昼笑嘻嘻与令嫔冯氏话别,却在上船转身时,悄悄用袖子抹了把脸。
七阿哥弘景向母亲年世兰行了个标准军礼,纯妃昂着头,直到儿子身影消失在船舷后,才任由眼泪滑落。
怀恪公主与额驸执手相看,淑慎公主好奇抚摸着船舷上的蒸汽机管道……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
帆升起来了。白色的、棕色的、灰色的帆,如巨鸟展开的羽翼,在春日阳光下反射耀眼的光。缆绳解开,船体缓缓离开码头。
岸上,不知是谁先唱起了《出征调》,苍凉的嗓音很快汇成一片:
“巍巍兮皇明,浩浩兮沧溟。儿郎仗剑去,万里播仁名——”
船队渐行渐远,化作海平线上的一片帆影,最终消失在蔚蓝与天际的交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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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养心殿的棋局
同一时刻,紫禁城西北角楼最高处。
雍正独立风中,玄色常服的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皇后凌普站在他身后半步,手持丝帕,望着东方天际,眼泪无声流淌。
“他们走了。”皇帝的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
“是……走了。”凌普哽咽。
海风从渤海湾方向吹来,带着咸涩的气息。雍正久久凝视帆影消失的方向,忽然道:
“你知道朕昨夜梦见什么吗?”
凌普摇头。
“朕梦见……一百零八只雏鹰离巢,飞向四面八方。有的折了翅膀,有的迷了方向,但更多的——搏击长空,发现了新的山川湖海。”
他转过身,眼中是凌普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有痛楚,有决绝,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期盼:
“他们将是我爱新觉罗家撒向四海的第一批种子。是成为滋养新土的养分,还是被风浪吞没,要看他们的造化,也要看朝廷后续的支撑。但这一步——必须走。”
凌普的眼泪流得更凶:“臣妾明白……只是这心里,如同刀割。”
“朕的心里,又何尝好受?”雍正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但为人君,为人父,有时必须狠心。将他们留在京城,养在富贵乡里,不过是慢性腐朽。放他们出去,虽有险阻,却有无限可能。”
他望向脚下的紫禁城,重重殿宇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朕为他们选的路,也是为这个帝国选的路。”
回到养心殿,雍正走向那幅世界地图。案上已备好各色小巧旗帜。他提笔,蘸墨,一面一面标记:
黄旗——大阿哥弘晖,北美西岸“金山”。
红旗——三阿哥弘昭,婆罗洲北端。
蓝旗——五阿哥弘昼,巴达维亚。
青旗——七阿哥弘景,婆罗洲护航。
紫旗——怀恪公主,南洋移民社区。
粉旗——淑慎公主,随船机械考察……
一面面小旗,如星辰散布在广袤舆图上。从南洋星罗棋布的岛屿,到日本琉球,到遥远的北美西岸,甚至更南方尚未完全探明的海岸线。
一百零八颗种子,撒向全球。
这是一场以皇室血脉为先锋的文明拓殖,是一场将家族命运与帝国疆域深度捆绑的豪赌。雍正深知,正因自己冥冥中感知到的绵长寿数,他不必立太子,不必留任何成年皇子在京——他有足够的时间亲自掌舵,而子女们的天地,在外面。
他们中,有些人或许会埋骨异乡,有些人或许会开枝散叶,在陌生的土地上建立起带有大清印记却又独一无二的新家园。
最后,他取过一份空白诏书,提笔写下:
“朕之子孙,星散四海,此非弃也,乃播也。望尔等谨记祖宗筚路蓝缕之志,存仁守义,锐意开拓。勿负朕望,勿负此生。天涯海角,皆为大清之土;尔等所在,即为皇化所及。钦此。”
这诏书将被抄送各船队,随他的子女们驶向未知的远方。
殿外,雍正十三年的春风正浩荡掠过重重宫阙。它吹动了太和殿广场的柳梢,吹皱了太液池的春水,也吹送着那些帆影,航向历史从未记载过的、崭新的一页。
而养心殿中的帝王,将继续运筹帷幄,掌控着这盘以天下为局、以子孙为棋的宏大棋局。
晨曦,正在海平线的那一端,缓缓透出微光。
(第87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