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牒前的深眸
雍正十三年的春风,带着太和殿广场柳梢初绽的嫩芽气息,卷入养心殿深长的廊庑。御案上,那册厚达寸许的《天潢玉牒·今上支脉详录》静静陈放,烫金云龙纹在透过菱花窗的光束中流转着暗沉的金辉。
雍正的指尖缓缓划过封面繁复的纹饰。
十三年了。
从雍亲王府潜邸时子息艰难,到如今这册玉牒翻开,密密麻麻的名字如星罗棋布——皇子五十七,公主五十一,总计一百零八人。这个数字,连他自己在深夜批阅奏折偶尔抬首时,都会生出几分恍惚。
墨香混着陈年宣纸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目光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游走:
大阿哥弘晖(娴嫔乌拉那拉·宜修所出)——那个出生时弱得几乎捧不住的孩子,如今已过而立,虽经吴谦多年调理无性命之忧,但眉宇间总带着三分未褪的病色。
二阿哥弘昀(追封平妃乌拉那拉·柔则遗子)——名字旁特意朱笔批注“先天孱弱,麝香胎毒未清”。这孩子是德妃当年那场阴谋的活证据,每月小病,每季大病,如一盏风中残烛。
三阿哥弘昭、六阿哥弘昱(皇后钮祜禄·凌普所出)——健康茁壮,已封贝勒,正是意气风发时。
四阿哥弘琳(乌雅氏嫔位所出)——其母身份不高,“乌雅”姓氏又敏感,这孩子素来低调,身子骨倒也结实。
五阿哥弘昼(令嫔冯氏所出)、七阿哥弘景(纯妃年氏所出)……
再往后,一连串按序齿排列的名字,有些他需稍作回想才能与记忆中稚嫩面孔对应。公主们的封号与闺名:怀恪、淑慎、和惠、端柔……
一百零八。
这个数字在殿内寂静中有了重量。他们不再仅仅是他的子女,更是爱新觉罗家族在这个崭新时代枝繁叶茂的象征,是他庞大帝国蓝图中最特殊、最需精心安置的“种子”。
紫禁城的红墙,终究是困蛟的浅塘。
雍正合上玉牒,抬头。目光穿透重重殿宇,落在那幅西暖阁悬挂、已被各色标注覆盖的《坤舆万国全图》上。南海岛屿、东洋航线、北美西岸模糊的海岸线……那些空白,正等待新的印记。
冥冥之中,他感知到体内那澎湃的生命力——《青莲混沌经》带来的深湛修为,让他隐约预见自己或许真能如经中所言,寿至一百六十有二。这预感日益清晰,却从未对人言。
正因如此,他不必急于立储。他有足够的时间布局、等待、见证。
而第一步,便是将这些年长的“种子”,撒向更广阔的天地。
“高无庸。”
“奴才在。”
“传旨:三日后辰时,乾清宫大朝。凡年满十五的皇子、公主,不论嫡庶,一律着朝服吉服与会。另,召怡亲王、庄亲王、张廷玉、海疆衙门陈弘谋即刻来见。请皇后至西暖阁。”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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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乾清宫的惊雷
三日后辰时,乾清宫。
丹陛之下,文武肃立。但今日最引人注目的,是御道东侧那数十位皇子公主——从已过而立的大阿哥弘晖,到刚满十五的二十三阿哥;从端庄的怀恪公主到眉眼尚存稚气的十一公主。他们按长幼序立五排,济济一堂。
空气中有种压抑的骚动。年轻面孔上交织着好奇、紧张、茫然。几位年长皇子面色凝重,似有所感。屏风后,皇后凌普率纯妃年氏、娴嫔宜修、令嫔冯氏等高位妃嫔静立,手中帕子皆已攥紧。
“皇上驾到——”
雍正稳步升座,玄色朝服上的金线龙纹在晨光中流淌。他没有如常先议政事,目光直落子女身上。
“今日召尔等,非为家宴,非为考校。”皇帝声音沉静如古井,字字清晰,“朕要说之事,关乎大清万世基业,亦关乎尔等前程。”
略顿,让每个字重重落下:
“朕自继位,内革积弊,外拓海疆,所为者,乃开三千年未有之新局。此局不仅在京畿各省,更在万里波涛之外!”
殿内死寂。几个年幼公主下意识攥紧衣袖。
“尔等身为朕之子女,享万民奉养。然贵胄非仅安享尊荣,更意味责任担当。”雍正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今日之大清,需的不是困守京华、吟风弄月的闲散宗室,而是能文能武、敢于任事、能为国开拓疆土、传播文明的实干之才!”
他提高声音:
“朕决意:凡已成年的皇子、公主,除少数因特殊缘故经朕特许者外,其余——分批派往海外新拓之地!”
“轰——”
虽早有风声,但圣口亲宣,仍如惊雷滚过殿宇。三阿哥弘昭猛地抬头,眼中迸出亮光;五阿哥弘昼呼吸急促;几位公主面面相觑,有人眼眶瞬间红了。文武队列中亦有低低抽气声,但无人敢言——皇帝开拓海外之志早已是铁法国策,固伦恪靖公主之子在婆罗洲的成功,便是活生生的先例。
雍正不容置疑地继续:
“海外非流放之地,而是建功立业之场!尔等前去,身份是‘皇室特使’、‘开拓先行’。朕会根据尔等年龄、学识、志趣、身体状况,分配不同任务——”
他条分缕析,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
“通文墨、晓夷情者,可往南洋商站,协理商务,学习外交。”
“有志海事、体格强健者,可入海军船队,巡弋护航。”
“对格致农艺有兴趣者,可携工匠种子,往新岛屿建立农业基地。”
“即便不擅具体事务,尔等之皇室身份本身,便是凝聚移民、镇抚地方的最重要旗帜!”
他的目光特意在大阿哥弘晖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在二阿哥弘昀空着的位置(因病告假)方向微顿。
“分派由军机处会同内务府、海疆衙门拟定,每人可配属官、护卫、工匠、医士。朕从内帑拨给安家资费。”雍正语气陡然转厉,“但记住——朕给机会,非是让你们去海外作威作福!是要你们脚踏实地,克服艰难,真正做出成绩!有功者,朕不吝以海外封地、世袭爵位厚赏;无能或滋事者,严惩不贷,召回禁锢!”
最后一句,声如金石掷地:
“尔等,可听明白了?”
短暂死寂后,“噗通”一声,大阿哥弘晖率先跪倒。接着如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皇子公主们齐刷刷跪成一片,声音或激动或颤抖:
“儿臣谨遵皇阿玛圣谕!愿为皇阿玛分忧,为我大清开疆拓土!”
这声音汇聚成浪,撞在乾清宫高耸的梁柱上,余音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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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西暖阁的嘱托
朝会散后,雍正独召数位皇子入西暖阁。
第一个进来的是大阿哥弘晖。他已三十有二,穿着石青色皇子常服,身形比同龄人清瘦,面色在殿内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行礼时动作有些迟缓——那是幼年重病留下的痕迹。
“弘晖,”雍正的声音难得温和,“坐。”
太监搬来绣墩,弘晖谢恩侧坐,脊背挺得笔直。
“你的身子,吴谦近日怎么说?”
“回皇阿玛,吴太医说儿臣底子已稳,只需注意勿受瘴疠湿寒,按时服药便可。”
“嗯。”雍正注视这个长子,“北美西岸新发现的‘金山’之地,朕要你去。”
弘晖手指微微一颤。
“朕不要你披坚执锐。”雍正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指向那片标注着“待开拓”的区域,“那里已有先期抵达的宗室、移民、商贾,但缺乏一个能服众、能调和矛盾的核心。你年纪最长,行事沉稳,虽体弱却心性坚韧。朕要你以皇室长兄身份坐镇,协调各方,抚慰土酋,稳扎稳打建立秩序。”
他转身,目光深沉:
“你之‘稳’,便是那里最需要的‘定海针’。吴谦会配最好的医士随行,药材足量供应。你……可愿担此重任?”
弘晖离座,深深跪伏。额头触地时,声音发哽:
“儿臣……必竭尽所能,不负皇阿玛重托。”他顿了顿,更低声道,“亦不负……额娘多年照拂养育之恩。”
提到娴嫔宜修,雍正沉默片刻。
“你额娘那里,朕会照应。去吧。”
“儿臣告退。”
弘晖退下时,雍正看着他略显蹒跚却挺直的背影,眼中掠过复杂神色。
接着被搀扶进来的,是二阿哥弘昀。
十七岁的少年,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苍白的脸在深蓝色皇子服映衬下,透出一种瓷器般的脆弱。两个太监小心扶着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皇阿玛……”弘昀欲跪,被雍正抬手止住。
“坐着说话。”皇帝亲自示意太监搬来铺厚垫的圈椅。
弘昀坐下,轻喘了口气,嘴角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干净得让人心头发酸。
“儿臣听闻……皇阿玛要派哥哥姐姐们去海外。”他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儿臣这副身子,怕是……去不了了。”
雍正凝视这个儿子。弘昀的存在,是后宫最惨烈那场斗争的遗痕,是平妃柔则用性命换来的孩子,也是他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每月太医请脉奏报里,总少不了“二阿哥昨夜咳血”、“二阿哥高热不退”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