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李秀英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掩饰道,“他……他跟你张叔出去了,说……说去镇上转转。”
“去镇上?去镇上做什么?”陈青山紧盯着母亲的眼睛。
“就……就是转转,买点东西……”李秀英眼神躲闪,语气支吾。
陈青山的心沉了下去。母亲在撒谎。这种拙劣的掩饰,更印证了他的猜测。爹支了钱,又和张叔一起出去,还瞒着他们……
“娘,您别瞒我了!”陈青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大红姐都跟我说了,爹前天从公司支了两千块钱!他到底拿钱去做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他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发颤。
李秀英看着儿子那焦急万分、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张了张嘴,眼圈先红了,最终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充满了无奈:“唉!你这孩子……就知道瞒不住你……你爹他……他没事,身体没事……”
“那钱是……?”张小娟上前扶住婆婆,轻声问。
“那钱……”李秀英擦了擦眼角,压低声音,“是你爹和你张叔,非要凑在一起,说是……说是要给你们俩,还有鲁飞、大红、大壮他们几个孩子,一人买一份什么……人身意外保险!”
“保险?!”陈青山和张小娟同时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你爹说,”李秀英拉着儿子和儿媳的手,走到堂屋坐下,声音带着哽咽,“你们现在搞这个公司,天天忙得脚不沾地,青山你还老是往外跑,开车、应酬……他这心里,整天七上八下的,睡不着觉。他说,他跟你张叔老了,没啥大本事,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就想着……想着万一……万一你们哪个有点啥闪失,这保险钱,好歹能顶一阵子,不至于一下子垮了……”
李秀英说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怕你们嫌浪费钱,不肯要,就偷偷支了钱,拉着你张叔一起去镇上办……这两个老倔头……”
陈青山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胸腔里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麻。
不是生病,不是别的,竟然是……保险?父亲那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固执的形象,与“保险”这个充满现代风险和未雨绸缪意味的词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地联结在一起。
他能想象,父亲是如何在心里反复掂量、担忧,是如何笨拙地向张叔提起这个想法,两个没什么文化的老人,是如何揣着那“巨款”,怀着怎样忐忑又坚定的心情,走向他们可能完全陌生的保险公司……
这哪里是保险?这分明是父母将那无法言说的、深如瀚海的担忧与爱,笨拙地、执拗地,化作一张他们认为最“实在”的契约,想要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再为他们撑起一把小小的、却用尽了全力的保护伞。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熟悉的咳嗽声。是陈老栓和张德富回来了。
两人一进院子,就看到堂屋里的阵势,顿时都愣住了。
陈老栓一眼看到儿子那通红的眼眶和僵硬的姿态,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窘迫和懊恼。他下意识地把手里一个印着保险公司logo的纸袋往身后藏了藏。
“爹……张叔……”陈青山的声音破碎不堪,他一步步走到父亲面前,目光落在那个被藏起来的纸袋上,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颤抖的问话:“你们……你们去买保险了?”
陈老栓黝黑的脸膛泛起一丝暗红,他避开儿子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你说你们……这是干啥啊……”陈青山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们年轻力壮的,买什么保险……那钱留着你们自己花不好吗?我们……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陈老栓抬起头,看着儿子脸上的泪水,嘴唇哆嗦了几下,那双布满老茧、缠着胶布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求,说道:“青山……爹知道……你们能干……可爹这心里……不踏实……就让爹……安生这一回……行不?”
这一句“让爹安生这一回”,像最后一道重锤,彻底击碎了陈青山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在父母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这不仅仅是保险,这是父亲在用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与那无处不在的、对儿女安危的恐惧搏斗,是在向他索取一份内心的平静。
张小娟也泪流满面,紧紧握住身旁胡蕙兰的手。李秀英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
张德富红着眼圈,走上前,把那个纸袋从陈老栓手里拿过来,塞到陈青山手里,声音沙哑:“拿着吧,孩子……别辜负了……你爹这片心。”
陈青山捧着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袋,感受着那纸张的质感,仿佛能触摸到父亲那沉重而滚烫的心跳。
他抬起泪眼,看着父亲那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和那双因他哭泣而显得无措的眼睛,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爹,娘,张叔,婶……我们……我们一定好好的!一定!”他哽咽着,许下最郑重的承诺。
阳光透过堂屋的木格窗棂照进来,落在每个人泪痕未干的脸上,也落在那份承载着沉默而磅礴的爱的保险合同上。
碗底的深情,从未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又如此温暖地,熨帖在每个人的心头。这份爱,比任何商业合同都更具约束力,它将他们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共同面对未来的所有风雨。